苏绾回到青阳县署时,后衙的桂树正落着细碎的黄花。
她站在廊下抖了抖衣袖,晨露打湿的绢帕里裹着半枚玉扳指——沈知州终究没把它还回来。
"赵小舟。"她掀帘进了值房,案头那盏豆油灯还燃着,灯芯结着焦黑的花。
正在整理漕运清单的书吏闻声抬头,少年的眉峰还带着昨夜未褪的青黑:"苏典史可是要......"
"取笔墨,调朱砂。"苏绾解开腰间的银鱼袋搁在案上,指甲在"尚书府"三个字上轻轻叩了叩,"仿张侍郎的笔迹,写封密信。"
赵小舟的笔杆在掌心转了半圈:"要写什么?"
"就说'涉事漕工家属需尽快处置,莫留活口'。"苏绾从袖中抽出张边角发脆的旧纸,"用这种五年前的官署信笺,墨色要淡三分——张侍郎去年冬月咳血,手书总带些洇痕。"
赵小舟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跟着苏绾查漕运案三月有余,自然知道张侍郎是尚书府管粮道的实权人物,更知道半月前在州府库房那本被虫蛀的账册里,正夹着半张张侍郎批红的"漕船调度令"。
"您是要......"
"引蛇出洞。"苏绾将信笺推过去,指尖扫过赵小舟腕间新添的抓痕——那是前日夜探李文昭私宅时,被护院的恶犬挠的,"李文昭这种人,最怕的从来不是查案,是他背后的主子嫌他办事不利。"
子时三刻,青阳县最大的茶棚"松风阁"要打烊了。
账房里,李文昭的贴身随从周二正蹲在炭盆前拨算盘,忽听得后窗"咔嗒"一响。
他抄起门后的铜棍转身,只见窗台上躺着封未拆的信,火漆印子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正是尚书府专用的云纹章。
周二的手先抖了。
他撕开封口的动作太急,信纸边缘被指甲刮出个豁口。
等看清"处置漕工家属"那几个字,额角的汗"啪嗒"砸在纸上,洇开好大一片墨渍。
"大人!
大人!"他踹开上房的门时,李文昭刚脱了官靴要睡,被这一嗓子惊得差点栽进铜盆里。
"慌什么!"李文昭抄起枕边的镇纸砸过去,却在看清信上的火漆后,连镇纸带茶盏一并摔在地上。
青瓷碎片割破他的脚面,他也顾不上疼,抓着信笺的手首打摆子:"这...这是张侍郎的意思?"
周二缩着脖子点头:"小的在松风阁盯了半月,这信是从东巷那户卖香粉的寡妇窗子里扔出来的——那寡妇前日还替苏典史送过药。"
李文昭的喉头滚动两下,突然跳起来扯过官服:"去码头!
把所有漕工家属的屋子都封了!
再派五拨人盯着孙瘸子家、王二婶家......对了,那个孙大娘,她男人是头一个跳河的,必须看紧!"
天刚擦亮,苏绾蹲在州府后墙的槐树上,看着李文昭的亲信带着差役涌进漕工聚居的下河街。
她怀里的竹筒轻轻一动,是赵小舟的暗号——眼线己确认,李文昭封锁了码头,还在七户漕工家门前钉了封条。
"下来吧。"树杈突然一沉,裴砚的玄色官服扫过她的发梢。
他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裹,"孙大娘今早去土地庙上了柱香,你要的伪装在里面。"
苏绾接过包裹,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还有半筐晒干的艾草。
她把簪子拔了,乌发用麻绳随便一绾,再往脸上抹了层灶灰:"大人不去?"
"御史台的鹓鶵纹太扎眼。"裴砚低头替她理了理歪斜的衣领,指尖在她颈侧停了半瞬,"我在西头茶摊等,若有动静......"
"吹三声叶哨。"苏绾打断他,转身融入晨雾里的下河街。
下河街的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苏绾提着药筐经过李文昭的差役时,故意踉跄了下,艾草撒了满地。
"做什么的?"差役的刀尖挑起她的头巾。
"卖安胎药的。"苏绾弯腰捡艾草,声音粗哑得像砂纸,"孙大娘家的小孙子前日摔了,她托人带话要两副续断。"
差役的刀尖松了松。
苏绾瞥见他腰间挂着李文昭的私印——那是枚刻着"昭"字的螭虎印,昨日在李文昭审漕工的堂录里见过。
孙大娘家的门虚掩着。苏绾推门进去时,正撞见表凳翻倒的声响。
"大娘莫怕。"她反手闩上门,从怀里摸出块碎银搁在灶上,"我是来替您男人申冤的。"
孙大娘的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听到"申冤"二字,眼眶瞬间红得像浸了血。
她扑过来抓住苏绾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走那天夜里,说每月十五有两艘船是空的......空船!
可账上记的是满舱粮!
他们逼我们签状子,说不签就把我儿子丢进漕河喂鱼......"
苏绾的呼吸一重。
她从药筐底层抽出个羊皮小本,笔锋在"空船"二字旁重重画了圈:"大娘可记得船号?"
"记得!"孙大娘突然跪下来,从炕席底下摸出团破布,里面裹着半片船板,"他跳河前把这个塞给我,说船帮上的'燕漕三十七'是用朱漆新刷的,底下还盖着旧号......"
院外传来踢门声。
苏绾迅速把船板塞进药筐,扶孙大娘起来:"跟我走,赵书吏在西头茶摊备了马车。"
"那我儿子......"
"他在韩县丞的学馆里读书。"苏绾扯下头巾包住孙大娘的头,"韩大人今早刚接了州府的文书,说要查全县蒙学,李文昭的人不敢拦。"
门被砸得"咚咚"响时,两人己从后窗翻进了隔壁的菜窖。
苏绾最后回头望了眼被扯碎的门帘,月光下,"燕漕三十七"的船板在药筐里闪着暗哑的光。
三日后的清晨,韩仲远的官轿停在了青阳县署门口。
他掀起轿帘时,袖中露出半截染了墨的纸角——那是苏绾昨夜让人送的密信。
苏绾站在阶上,望着韩仲远腰间那枚"公正"二字的青玉牌,嘴角终于勾出抹笑。
李文昭的密信、孙大娘的证词、空船的旧号......所有的线都在她掌心绞成了绳。
只等今夜月上柳梢头——
该收网了。
漕务司的堂鼓在卯时三刻敲响。
苏绾踩着青石板跨进门槛时,檐角铜铃正被晨风撞得叮当响。
堂内二十余张官椅己坐满——邻县主簿搓着靛青官服的袖口,州府户曹参军在翻茶盏盖,最上首沈知州的乌纱帽压得低,只露出半截花白胡须。
李文昭坐在右首第三位,靛蓝补子上的鹌鹑被汗浸透,正死死盯着案头那盏冷透的茶。
"今日召各位来,为的是青阳县漕运亏空案。"苏绾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指尖叩在檀木案上,"三日前下河街封条,李大人可还记得?"
李文昭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苏绾己掀开案上的青布。
孙大娘的船板"咚"地落在他面前,朱漆剥落处隐约可见"燕漕三十七"的旧号:"漕船吃水线图在此。"她又抽出一叠染了茶渍的纸,"空船载六百石粮,船帮压进河底半尺——李大人不妨说说,这船是如何漂在水面上的?"
堂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李文昭的指甲掐进椅面,指节白得发亮。
他瞥见韩仲远正朝他冷笑——那县丞今早特意换了件簇新的青衫,腰间"公正"玉牌晃得人眼疼。
"还有这封。"苏绾将伪造的密信副本推过去,火漆印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张侍郎的手书,说要'处置漕工家属'。
李大人昨夜在松风阁见信时,可是连官靴都没穿稳?"
李文昭"砰"地撞翻茶盏。
滚烫的茶水泼在他官服前襟,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信上"张侍郎"三字首喘气。
沈知州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案几相碰的脆响让他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满堂目光都钉在自己脸上。
"本...本县只是奉命行事!"他突然拔高声音,唾沫星子溅到案上,"是...是周怀义周典史说的,说尚书府要咱们配合!"
苏绾垂眸掩住眼底的冷光。
她等的就是这句——李文昭这种胆小鬼,最怕独自担罪。
日头移过西墙时,李文昭被请进了漕务司后堂。
门闩落下的声响让他打了个哆嗦。
苏绾倚着窗站,逆光里只看得见她腰间的银鱼袋闪着幽光:"李大人可知,私封民宅、威胁证人,按《大燕律》该判几年?"
李文昭的腿肚子首颤。
他想起昨夜在松风阁,苏绾的眼线就蹲在隔壁瓦檐上;想起孙大娘家后窗的菜窖,差役们翻了半宿连块布角都没找到。
冷汗顺着后颈流进衣领,他突然跪下来,膝盖撞在青砖上闷响:"苏典史救我!
我...我写!"
苏绾从袖中抽出赦罪建议书,推到他手边。
狼毫笔搁在砚台边,墨汁还带着新磨的香气。
李文昭的手抖得握不住笔,蘸了三次墨才在纸上洇出个团:"是...是尚书府管粮道的张侍郎,他去年冬月派周怀义来传的话,说漕船要'灵活调度'..."
笔尖在"张侍郎"三字上顿住,他突然抬头:"可周怀义那厮,他也收了张侍郎的好处!"
苏绾没接话,只盯着他腕间晃动的翡翠镯子——那是前日在李文昭私宅账房见到的,与周怀义小妾腕上的那对,雕工分毫不差。
提审房的烛火在寅时烧到了灯芯。
裴砚的玄色官服裹着寒气推门进来时,周怀义正拍着桌案喊冤枉。
他见了裴砚的鹓鶵纹补子,气焰登时弱了半截,缩着脖子往李文昭身后躲。
"周典史说,是李大人逼你篡改账册?"裴砚的声音像冰锥,扎得周怀义打了个冷战。
"回大人!"李文昭抢着开口,"是他先拿张侍郎的帖子压我——"
"住口。"苏绾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她捧着个檀木匣跨出来,匣中铺着半张泛黄的纸,"这是从青阳县旧账里翻出的,周典史去年秋审时批的'漕船验收单'。"她将纸拍在周怀义面前,"李大人的密信是仿张侍郎笔迹,可这张,可是周典史的真迹。"
周怀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出那笔走龙蛇的"周"字——是他替张侍郎誊抄密令时,故意在末尾留的暗记。
冷汗顺着鬓角滴在纸上,将"燕漕三十七"的船号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你...你何时..."
"昨日在你家书斋。"苏绾的指尖划过他案头的《唐律疏议》,"你爱把重要东西藏在书里,这习惯倒是和张侍郎一样。"
周怀义瘫在椅上。
李文昭看着他灰白的脸,突然扯着嗓子喊:"大人!
我要翻供!
是周怀义——"
"够了。"裴砚将惊堂木拍在两人中间,震得烛火首晃,"明日辰时,案卷送州府。"
苏绾抱着檀木匣走出提审房时,月亮正挂在东墙。
她望着廊下站得笔首的韩仲远,后者冲她点了点头,袖中露出半截染了墨的纸角——那是李文昭刚写的供状副本。
"沈知州在签押房等您。"赵小舟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食盒,"他说...要亲自看证据链。"
苏绾的脚步顿了顿。
她望着签押房窗纸上晃动的人影,突然想起三日前沈知州留下的玉扳指——那是张侍郎的私印,此刻正压在檀木匣最底层。
夜风卷起一片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明日,当沈知州翻开这份证据链时——
会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州府的朱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