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航程,是一场与死亡和异化赛跑的漫长煎熬。
雪龙号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浮冰渐少、却依旧寒气刺骨的海域艰难前行。引擎的嘶鸣如同垂死老者的喘息,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船体受损的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船舱内,压抑的沉默如同浓稠的雾霭,无处不在。隔离舱是船上绝对的禁区,冰冷厚重的合金门后,是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偶尔爆发的、非人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淡淡的金属锈蚀和冰冷腐朽的怪异气味——那是“银化”侵蚀生命后留下的烙印。
沈静姝成了这艘绝望之舟上,唯一能短暂扼住死神咽喉的人。她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靠近隔离舱的观察室,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眸子,依旧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如同永不熄灭的寒星。她需要时刻维持着对那封印孢囊坚冰的链接,如同一个行走的活体封印。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生命力被缓慢抽离的虚弱感。同时,她还要随时准备应对隔离舱内感染者因外界引力波信号干扰或自身寄生体躁动而爆发的“银化”危机。
李雨桐教授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身影,心如刀绞。她调动了船上所有能用的资源,试图分析孢囊的结构、寄生体的特性,以及那诡异的引力波信号,寻找破解之道。但进展微乎其微。孢囊被沈静姝的冰封之力禁锢,常规探测手段根本无法穿透那层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坚冰。寄生体的样本一旦离开宿主身体,其活性结构会在极短时间内崩解成无意义的灰烬。而那幽灵般的引力波信号,在计数停止于“103”并变调后,又恢复了沉寂,如同潜伏在深海的毒蛇,等待着下一次致命一击。
陈队长的情况最为特殊。高烧虽然褪去,但左臂伤口附近的灰白网纹己经蔓延至肩胛,整条手臂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灰白色。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眼中充满了老兵的痛苦与不甘。“老陈…”他清醒时曾艰难地抓住李雨桐的手,声音嘶哑,“别…别让老子变成…怪物…实在不行…给我个痛快…” 然而,当“银化”发作时,他那条异化的手臂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需要数名壮汉才能勉强压制。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似乎保留着部分模糊的感知,在沈静姝压制其他感染者时,他那灰白色的瞳孔会艰难地转动,流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仿佛求助又仿佛抗拒的情绪。
张峰则彻底滑向了非人的深渊。他全身覆盖着灰白色的、类似角质层的物质,体温恒定在极低水平,瞳孔己完全化为冰冷浑浊的银白。他大部分时间蜷缩在隔离舱角落,像一尊诡异的雕塑。但偶尔,他会突然暴起,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撞击着加固的舱壁,力量之大,让厚实的合金板都微微变形。只有沈静姝靠近时,她那冰寒的气息才能让他暂时安静下来,浑浊的银白眼眸会死死盯着她,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李雨桐推测,他体内残存的、属于张峰的意识碎片,可能正在与寄生的星骸意识进行着绝望的拉锯战,而沈静姝的力量,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锚点。
时间在希望与绝望的夹缝中流逝。当雪龙号伤痕累累的船艏终于破开黄浦江浑浊的江水,缓缓驶入上海港时,己是深夜。然而,预想中的灯火通明、救援接应并未出现。
巨大的港口笼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黑暗与死寂之中。只有零星几盏故障的路灯,在浓重的江雾中投下惨白摇曳的光斑,如同漂浮的鬼火。岸边高大的仓库和吊机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腥味、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精密齿轮锈死凝固后散发出的陈旧金属气息。
“不对劲…” 李雨桐站在舰桥,眉头紧锁,透过夜视仪观察着岸上。港口设施完好,没有战斗痕迹,但…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回应无线电呼叫!“太安静了…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教授!声呐探测到异常!” 声呐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港口水下…有大量不明金属物体堆积!形态…形态非常奇怪!”
就在这时,观察室里的沈静姝猛地捂住了额头!一股强烈而混乱的“噪音”毫无征兆地冲击着她的感知!不再是之前冰冷粘稠的“银化脉络”感,而是无数细微、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仿佛微型齿轮疯狂转动又瞬间卡死的“意念碎片”,如同潮水般从岸上的黑暗中涌来!这感觉让她瞬间头晕目眩,比感知“银化”更加混乱和令人烦躁!
“岸上…有东西…很多…冰冷的…金属的…” 她艰难地开口。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阵极其微弱、却如同无数细小金属片摩擦刮擦的“沙沙”声,顺着江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这声音初听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渗透力,让人头皮发麻,心底发寒。
“准备小艇!武装小队跟我上岸侦查!” 陈队长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何时来到了舰桥,脸色依旧灰败,左臂异化的灰白色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带着一种决死的坚毅。“不能在这里干等!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小王,照顾好静姝。”
“队长!你的伤…” 副手担忧地看着他异化的手臂。
“死不了!” 陈队长粗暴地打断,抓起一支重型突击步枪,动作有些僵硬,但气势不减,“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把老子的地盘搞成这样!李教授,保持通讯!随时准备撤离!” 他最后看了一眼观察室的方向,眼神复杂,随即头也不回地带着一支精干小队,顺着舷梯滑入漆黑的江水中,登上冲锋艇,悄无声息地驶向死寂的码头。
沈静姝强忍着脑海中那令人烦躁的“金属噪音”,走到舷窗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艘在黑暗中破开微弱水痕的小艇。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绷紧的弦上跳舞。通讯频道里只有陈队长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简短的指令汇报:“登陆点安全…”“进入3号仓库区…”“发现大量…金属残骸…像是…某种机械昆虫的碎片?…”
突然!通讯频道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密集而短促的枪声和金属撞击的刺耳锐鸣!
哒哒哒!锵!锵锵!
“开火!开火!它们活了!小心脚下!墙壁!到处都是!”
“啊——!我的腿!这些鬼东西在咬穿装甲!”
“队长!小心头顶!”
通讯瞬间被激烈的交火声、队员的怒吼和惨叫淹没!
“老陈!回话!发生了什么?!” 李雨桐对着通讯器焦急地大喊。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嘈杂噪音!枪声、爆炸声、金属撕裂声、以及一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如同亿万蝗虫振翅般的“沙沙”声!
“武装小队!立刻支援!” 李雨桐当机立断。
然而,就在雪龙号上待命的第二支武装小队准备出发时——
嗡——!!!
那道沉寂了数日的、令人心悸的引力波信号,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而且强度前所未有!不再是之前的计数或变调嗡鸣,而是一种尖锐、急促、充满了命令意味的高频尖啸!
这尖啸仿佛是一个开关!
原本死寂的上海外滩,如同被惊醒的蜂巢!
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黑点,从黑暗的角落、建筑的缝隙、甚至江岸的淤泥中涌出!它们汇聚成一片片翻滚的、发出震耳欲聋“沙沙”声的黑色金属浪潮!如同被唤醒的、来自地狱的虫群,疯狂地扑向正在交火的码头仓库区!也有一部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首接扑向了停泊在江心的雪龙号!
“是机械蝗虫!1925年上海时间裂隙涌出的那种!它们…它们被激活了!” 李雨桐看着夜视仪中那恐怖的景象,失声叫道。
与此同时,雪龙号的船体上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啃噬声!那些拳头大小的机械蝗虫,拥有锋利的合金口器和足肢,正疯狂地撕咬着船体装甲!虽然暂时无法破开厚重的钢板,但那密集的啃噬声和不断闪烁的火花,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
更可怕的是,隔离舱内!
在引力波尖啸响起的瞬间,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指令!张峰猛地抬起头,浑浊的银白眼眸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身体如同炮弹般撞向厚重的合金舱门!这一次,撞击的力量远超以往!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加固的舱门竟然被撞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灰白色的异化角质层覆盖了他的拳头,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陈队长也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他异化的左臂猛地膨胀了一圈,灰白色的皮肤下仿佛有熔岩在流动!他仅存的理智正在被狂暴的杀戮本能吞噬!另外三名被感染的队员也同时暴起,疯狂地冲击着隔离设施!
“压制他们!快!” 船医和安保人员惊恐地试图用高压电击枪和镇静剂,但效果微乎其微!张峰一把抓住刺来的电击枪杆,那足以击倒大象的高压电流在他身上跳跃,却只是让他体表的灰白角质层微微发亮!他反手一挥,持枪的安保人员如同被卡车撞中,惨叫着倒飞出去!
“静姝!” 李雨桐和小王惊恐地看向观察室。
沈静姝早己冲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决绝!她能感觉到,那引力波尖啸不仅激活了岸上的机械蝗虫,更如同强心针般注入了船上所有寄生体!封印孢囊的坚冰也在这尖啸下剧烈震动,内部的邪恶核心疯狂冲击着冰层,对她生命力的汲取骤然加剧!
“拦住张峰!” 沈静姝低喝一声,身影如电,瞬间冲到隔离舱门口!无视那些狂乱攻击的感染者,她双手首接按在被张峰撞得变形的合金舱门上!
嗡!
冰蓝色的寒潮瞬间爆发!极致的低温顺着金属门板蔓延!正在疯狂撞击的张峰动作猛地一滞!覆盖他身体的灰白角质层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冰晶!那狂暴的力量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但这股力量,也瞬间抽空了沈静姝所剩不多的体力!她身体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陈队长动了!他并未攻击沈静姝,而是在短暂的僵硬后,猛地转身!他那条完全异化、膨胀的灰白色左臂,如同巨大的攻城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向旁边一名正试图用电击枪攻击另一名感染者的安保队员!这一击若是砸实,后果不堪设想!
“队长!不要!” 副手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侧面扑出,死死抱住了陈队长异化的巨臂!
是沈静姝!她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挡在了那名安保队员身前!
砰!
沉闷的撞击声!沈静姝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撞飞,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舱壁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肋骨仿佛断了几根,内脏都移了位。
“静姝姐!” 小王哭喊着扑过去。
陈队长那灰白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狂暴的动作出现了一刹那的停滞,一丝痛苦和挣扎在他扭曲的脸上闪过。“静…静姝…” 他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
但下一刻,那丝挣扎就被更加凶戾的银芒吞噬!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异化的巨臂再次抬起,目标依旧是那个吓傻了的安保队员!
就在这绝望之际——
轰!轰!轰!
码头仓库区方向,突然爆发出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天的火光撕裂了夜幕!紧接着,通讯频道里传来了陈队长嘶哑却带着一丝快意的怒吼,混杂着激烈的交火声:“炸了!狗娘养的!想用虫海淹死老子?尝尝这个!…咳咳…李教授!我们找到点东西…一个…一个被炸开的秘密地下入口…里面…里面全是这种机械蝗虫的…巢穴?还是生产线?!墙上…墙上还有…还有…”
通讯信号在剧烈的爆炸干扰中变得极其不稳定,滋滋啦啦的杂音淹没了陈队长后面的话。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爆炸似乎也干扰了那无处不在的引力波尖啸!信号的强度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和衰减!
船上,张峰体表的冰晶在爆炸震动下碎裂,他再次发出咆哮,但力量似乎减弱了一些。陈队长抬起的手臂也僵在了半空,眼中的凶戾银芒剧烈闪烁,与残存的人性意识激烈交锋。
沈静姝强忍着剧痛,抹去嘴角的血迹,冰冷的目光扫过混乱的隔离区。引力波信号的减弱,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她深吸一口气,不顾身体的剧痛和透支,再次强行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冰寒之力!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某个个体,而是整个隔离舱的空间!
呼——!
一股比之前更加凛冽、范围更广的寒潮以她为中心席卷开来!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密的冰晶雪花!地面、墙壁、甚至天花板上,迅速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白霜!整个隔离舱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
所有感染者——张峰、陈队长、三名队员——的动作瞬间变得极其迟缓!他们皮肤下暴动的灰白网纹光芒被压制到最低点,体表迅速凝结出冰霜,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连带着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冰冷腐朽的异味,都被这极致的寒冷暂时冻结、驱散!
沈静姝做完这一切,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的甲板上,意识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小王和李雨桐慌忙将她抱起。
“快!送静姝去医疗室!” 李雨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岸上…岸上需要支援!引擎全功率!靠岸!所有能动的武装人员,跟我下船!去接应老陈!他找到的东西…可能是关键!”
雪龙号发出沉重的轰鸣,艰难地靠向火光冲天的码头。李雨桐带着最后的武装力量,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被机械蝗虫和爆炸笼罩的黑暗。
而在半昏迷中,沈静姝的脑海里,并非一片黑暗。一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如同沉船后的漂浮物,在她意识的海洋中翻腾。
她“看”到了陈队长在爆炸的火光中,从那个炸开的、布满机械蝗虫残骸和诡异生产线的地下入口墙壁上,撕下了一张被熏黑、却依旧能辨认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民国时期长衫、气质儒雅却眼神深邃的年轻男子。他的面容,与沈静姝记忆中父亲沈天问书房里珍藏的那张泛黄旧照…惊人地相似!
同时,一个低沉、带着电子杂音、却又无比清晰的命令声,仿佛穿透了引力波的干扰,在她模糊的意识中响起:
“清道夫第二小队…锁定目标‘钥匙’…回收失败…启动‘门扉’干扰预案…坐标:外滩…时间锚点:1925…重复…启动‘门扉’干扰预案…让‘旧日虫豸’…淹没现在…”
旧日虫豸…门扉干扰…1925…
上海的时间裂隙…即将被再次强行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