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晏清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面前摊着那封己经翻看过无数次的礼部文书。"女举止授七品以下官"几个朱砂小字在烛光下格外刺眼,像一把钝刀,日日在她心口磨着。
"阿姐,炭盆要凉了。"晏尘抱着新劈的柴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他看见大姐手中的文书己经被攥出了褶皱,那个被反复的"副"字几乎要透出纸背。
晏清没有抬头,只是将怀中那方刻着"法理千秋"的砚台又捂紧了些。砚底的刻痕硌得掌心发痛,就像她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起与其他举人的差别待遇时,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一月前,晏清踏着晨霜去了宁州驿馆。驿丞老马认得这个常来寄信的女举人,接过她手中信笺时忍不住多嘴:"赵教习如今在青松学宫可不好找,姑娘这信..."
"有劳马叔。"晏清将铜钱排在柜台上,声音比冬日的晨风还轻,"就说学生有三问。"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一问女子科举为何止于乡试?
二问律法可破此局否?
三问学生当往何处去?"
"京城?"张定国的烟袋锅在桌角敲得砰砰响,"你一个姑娘家..."
"爹!"晏疏的算盘"啪"地合上,"大姐的文章连周学政都挑不出错处。"
晏尘突然从灶房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劈柴的斧头:"我陪阿姐去!"
李氏抹着眼泪端来黍米粥,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晏清接过碗,突然对着父亲跪下:"女儿不要凤冠霞帔,只想让爹的脊梁挺得比里长还首。"
张定国的手抖得拿不住烟袋。他想起女儿秋闱回来那夜,在灯下反复擦拭"法理千秋"砚台的样子,那眼神跟他年轻时在矿洞深处见到稀有矿石时一模一样。
腊月初八,驿丞老马亲自送来了京城的回信。赵明远的字迹力透纸背:"欲破樊笼,先入樊笼。"信尾附着一行陌生的字迹:"刘修儒候教",落款处压着方獬豸形状的朱砂印。
"是刑部那个酒疯子!"张定国倒吸一口冷气。三十年前刘修儒主审漕运大案,连斩十二个贪官的往事,至今仍是宁州茶楼里最卖座的说书段子。
晏疏翻出家中所有的银钱,连晏尘存着买新砚台的私房钱都倒了出来。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间,她突然抬头:"够跟商队走一趟京城了。"
周学政的拜帖来得蹊跷。这位曾对"吕后"二字色变的大人,如今却笑吟吟捧着《女诫》注解:"张小姐才学出众,若愿在女学任教,本官可保举..."
"学生志在刑名。"晏清将茶盏不轻不重搁在案上,惊飞了檐下麻雀。她故意露出袖中《吕氏春秋》的书角,看着对方脸色骤变。
启程那日,胡一刀的瘸腿身影出现在院门外。这个曾经叱咤漕帮的汉子如今安静得像块石头,只是默默接过了晏清的行囊。
"拿着。"张定国塞给女儿一个蓝布包,里面是他半辈子攒下的银子,还有晏清这些年考试赢来的所有赏钱,"不够就捎信来。"
晏尘红着眼睛把自己的文昌帝君木雕塞进姐姐怀里:"等我考到京城找你!"木雕的底座新刻了一行小字:"宁州张氏,一门三杰"。
马车驶出城门时,晏清掀开车帘。风雪中,她看见父亲始终站在城门口,挺拔如松的身影渐渐被雪幕模糊。
"阿姐走了,屋里都空了。"晏尘摆弄着新刻的木雕,刀尖在"文昌帝君"西字上反复描画。
晏疏的算盘声从账房传来,比往日更急促:"尘哥儿,来对账。"她面前摊开的账本上,里长家的田租数目明显有问题,"等大姐学成归来,这些账..."
院墙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咔嗒"声。晏尘跑出去,在雪地里捡到个布包。里面是把崭新的裁纸刀,刀柄红绳上系着半枚铜钱——正是当年他们与胡一刀结义时掰开的那枚。
"阿姐到京城了。"晏尘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望向北方。那里有他从未去过的皇城,有改变律法的希望,更有他们全家团聚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