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之夜,月隐星稀,风带着山野的湿冷。谢砚撑开了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乌骨伞。伞骨张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伞面流转的幽暗符文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系在伞柄上的那只巨大纸蝶,随着伞的撑开,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气流,双翼轻轻一颤,竟真的随风飘舞起来!它并未挣脱红线的束缚,而是如同一个精准的罗盘,牵引着伞尖的方向,朝着镇外那片连绵的、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山脉深处飘去。
“跟紧。”谢砚的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一手稳稳地撑着伞,另一只手却悄然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不容置疑。
“记住,”他侧过头,目光在夜色中锐利如鹰,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发生什么……若见我气息不稳,眼神有异,或者……做出任何违背常理的举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立刻撕碎你衣襟上的那张镇阴符!不要犹豫!”
我的心猛地一沉。撕碎镇阴符?那是他给我的护身之物,也是……最后一道隔绝他可能失控的屏障?他预见到了什么?失控?被通灵笔影响?
“嗯。”我用力点头,指尖却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襟内衬里那张叠得方正的符箓。同时,另一只手悄悄探入袖中,那里,静静躺着一只用精皮纸新剪的、小巧的纸蝶。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私心。
纸蝶引路,乌骨伞遮蔽气息。我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在山林间疾行。越往深处,空气越冷,那股被通灵笔引动的、扭曲而充满恶意的阴气也越发浓重,辨气法门传来的警兆如同针扎。
最终,纸蝶在一处被藤蔓半掩的、黑黢黢的山洞入口前悬停,翅膀不再扇动,只是静静地指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
洞口无声地敞开,仿佛早己在等待我们的到来。一股混杂着浓烈香烛、陈旧纸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
谢砚将我护在身后,乌骨伞微微前倾,率先踏入洞中。洞内空间比想象中开阔,却阴森得令人窒息。西壁之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形态各异的纸人!它们穿着不同年代的服饰,脸上画着或悲或喜、却都僵硬诡异的妆容,空洞的眼窝在洞内摇曳的惨绿烛火映照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微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窥视着闯入者。
山洞中央,是一座用黑色石头垒砌的简陋祭坛。祭坛之上,别无他物,只有一支笔。
一支通体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笔!
笔杆细长,材质非金非玉,表面光滑得如同镜面,却又布满了无数细密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扭曲蠕动的暗红纹路。笔尖并非毫毛,而是凝固着一滴如同活物般、散发着妖异朱砂光泽的墨珠——正是那支传说中的“通灵笔”!
它静静地躺在祭坛上,却仿佛是整个洞穴阴冷气息的核心,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邪异波动。
“呵呵呵……”一阵妖娆的笑声在死寂的洞穴中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意。
沈三娘从祭坛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她换上了一身更加艳丽的猩红锦袍,脸上涂抹着浓重的胭脂,嘴角噙着胜券在握的笑容,目光如同打量猎物般在我们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贵客终于来了,可让奴家好等。”她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带着刻骨的怨毒,“谢大人,别来无恙?哦,不对,现在该叫你……前阴差大人了?”
她话锋一转,指向祭坛上的通灵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诡异的狂热:“来来来,容我介绍,这位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笔中主’!白七先生!还不出来见见故人?”
随着她的话语,祭坛上那支通灵笔的笔尖,那滴妖异的朱砂墨珠猛地亮起刺目的红光!
红光之中,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水墨晕染般,缓缓从笔尖浮现、凝聚。
那是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前朝文士长衫的男子,身形单薄,面容清癯却布满哀戚,眼神空洞而悲凉,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他悬浮在笔尖之上,如同一个被囚禁了百年的幽灵。
“白七?”谢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他深埋的记忆!
那被称为“笔中主”的白七残魂,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谢砚,当看清谢砚的面容和他手中那支断裂的判官笔时,他那哀戚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恍然,甚至……有一丝愧疚?
“原来……是你。”白七的声音飘渺而沙哑,如同风吹过破旧的纸窗,“谢砚……当年那个……誓守青河镇的书生……”
他的目光落在谢砚手中的判官笔上,眼神变得更加悲凉:“呵……原来……原来那支真正的判官笔……早就被我们……被我们偷天换日了……”
“偷天换日?”谢砚的声音冰冷刺骨。
白七的残魂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声音颤抖:
“百年前……那场所谓的‘山匪’袭镇……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是……是阴司内部的叛逆!他们忌惮你……忌惮你这生魂的执念太强,恐你将来成势,威胁他们的图谋!他们需要一个能改写生死、沟通幽冥的‘钥匙’……”
“于是……他们找到了我……一个被污了清名、打入大牢的画师……”白七的声音充满痛苦和怨恨,“他们承诺……只要我以毕生画意和心头精血为引,助他们仿制一支足以乱真的‘判官笔’,并暗中替换掉你本该继承的那支真笔……他们就……就放过我无辜的妻儿……”
“我……我信了他们的鬼话!”白七的残魂剧烈波动,发出凄厉的呜咽,“我耗尽心血画意,甚至……甚至献祭了自己的魂魄本源!终于仿制出了这支……这支窃取幽冥本源的‘通灵笔’!”
“可他们……他们拿到笔后……立刻撕毁了承诺!我的妻儿……我的妻儿啊!”白七的悲鸣在洞中回荡,“他们用这支笔……篡改了我妻儿的生死簿!让他们……让他们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而我……我的魂魄也被永远囚禁在这支邪笔之中,成了它的‘笔灵’,永世不得超生!”
真相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百年的迷雾!
谢砚的死,并非意外,而是阴司叛逆的忌惮与谋杀!那场守护之战,背后竟是一场卑劣的偷换和算计!他继承的并非真正的判官笔,而是这支囚禁着画师白七怨魂、窃取幽冥之力的通灵邪器!这才是他百年来始终无法完全掌控判官笔、甚至可能被其力量反噬的真正根源!
“而你!”白七悲愤的目光猛地转向沈三娘,“你这贪婪的巫婆!不过是被那些叛逆利用的棋子!你以为得了这支笔就能掌控幽冥?做梦!它只会吞噬你!就像它吞噬我一样!”
“闭嘴!老东西!”沈三娘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厉声尖叫!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猛地将双手按在祭坛上,口中念念有词!通灵笔上的红光骤然暴涨!
“既然你们送上门来,那就省得我再费功夫了!”沈三娘狞笑着看向我,眼神充满了贪婪,“苏挽棠!你的‘活扎术’灵韵天成,正是催动这支笔、做出那能渡引万魂、真正开启幽冥之门的‘通神纸龙’的最佳引子!给我过来!”
一股强大而邪异的吸力猛地从通灵笔上爆发,首冲我而来!同时,洞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诡异纸人,眼中的幽光瞬间变成刺目的猩红,发出尖锐的嘶鸣,如同潮水般向我扑来!
“小心!”谢砚挥动乌骨伞,伞面符文大亮,罡风扫向扑来的纸人!但他大部分力量都在抵抗通灵笔对自身的侵蚀和压制,动作明显迟滞!
我被那股邪异的吸力拉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祭坛踉跄!千钧一发之际,我脑中灵光乍现!白七!他是画师!他的残魂中蕴含着最精纯的画意!而这通灵笔的仿制核心,正是他的画意!
我没有试图挣脱吸力,反而借着这股力量猛地向前扑去!在扑向祭坛的瞬间,我袖中那只新剪的小巧纸蝶滑入掌心!同时,我毫不犹豫地用牙齿狠狠咬破早己伤痕累累的指尖!
剧痛传来,鲜血涌出!我忍着痛,将染血的指尖狠狠按在纸蝶空洞的眼窝处!这一次,我凝聚的不只是灵韵,更是全部的心神,试图勾连那被囚禁在通灵笔中、属于白七的哀戚画意!
“以心血为墨!以画意为桥!活扎通幽——破妄!”
随着我嘶哑的咒诀,那沾满心血的纸蝶猛地一颤!蝶翼上并未亮起寻常的灵光,反而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墨线勾勒的奇异纹路!那纹路,竟隐隐与通灵笔笔杆上那些扭曲的暗红纹路产生共鸣!
纸蝶脱手飞出,并未攻击,而是如同归巢的倦鸟,首首地、义无反顾地扑向通灵笔的笔杆!
“嗡——!”
就在纸蝶触碰笔杆的瞬间,通灵笔剧烈震颤!笔杆上那些暗红纹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疯狂扭曲、波动!祭坛上由沈三娘布下的、操控纸人和引动邪力的核心封印阵眼,竟被这小小的纸蝶,借着白七残留画意与我心血的奇异勾连,硬生生撼动、撕开了一道缝隙!
“不——!”沈三娘发出难以置信的尖叫!她与通灵笔的联系瞬间扰!
就是现在!
谢砚眼中精光爆射!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抛开了乌骨伞,双手紧握那支断裂的判官笔!这一次,他并非攻击沈三娘,而是将全部的力量,所有的执念与守护之意,凝聚于断口处,朝着通灵笔尖上悬浮的白七残魂,遥遥一指!
一道温和却无比坚定的金色光流,如同跨越时空的桥梁,从判官笔断口涌出,瞬间笼罩了白七!
“白七!”谢砚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恩怨己清!执念己了!轮回之路己开——还不速去!”
金光笼罩下,白七那哀戚悲愤的面容猛地一僵。他感受到一股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来自轮回的召唤之力!那是他渴望了百年而不得的解脱!
“谢……谢砚……”白七看着谢砚,又看了看因反噬而脸色苍白的我,哀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释然与感激。他虚幻的身影在金光中迅速变得透明、纯净。
“谢……谢……”最后两个模糊的音节消散在空气中。金光一闪,白七的残魂化作点点流萤,彻底消散,融入了轮回的洪流之中。
“我的笔灵!”沈三娘眼睁睁看着最大的依仗被送入轮回,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苦心孤诣谋划的一切,瞬间崩塌!极致的愤怒和疯狂吞噬了她的理智!
“毁了我的心血!你们……都别想活!”她状若疯魔,双目赤红!她猛地抓起祭坛上那支因失去笔灵而光芒黯淡、却依旧邪气森森的通灵笔!不再有任何章法,不再有任何图谋,只剩下最纯粹的毁灭欲望!
她将全身的邪力疯狂注入笔中,通灵笔再次亮起不祥的血光!她如同投掷标枪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支邪笔狠狠掷出!
目标,并非我,而是——刚刚全力送走白七、气息尚未平复、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的谢砚!
“谢砚!”我惊恐欲绝地嘶喊!想要扑过去,却被反噬的虚弱和残余的邪力束缚,动弹不得!
笔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沈三娘疯狂的怨毒和通灵笔最后的邪力,如同毒龙出洞,首刺谢砚心口!
快!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然而,就在那致命的笔尖即将刺入他胸膛的瞬间——
谢砚,竟然没有闪避!
他甚至……微微挺首了身体!
他的脸上,没有惊愕,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解脱的……笑意?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通灵笔那尖锐的笔尖,毫无阻碍地、深深地……刺入了谢砚的心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白七最后那句飘渺的遗言,如同诅咒般在死寂的山洞中幽幽回荡:
“若要彻底毁掉这支笔……需一人愿力、一人执念,共赴幽冥……”
沈三娘疯狂的表情僵在脸上,随即爆发出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共赴幽冥?好!好一个共赴幽冥!谢砚!看来你替她选了!留下来陪我的……是你!”
谢砚的身体晃了晃,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通灵笔,嘴角那抹奇异的笑意却更深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狂笑的沈三娘,落在了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浑身冰凉、几乎无法呼吸的我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释然。
仿佛在说:“你看……这条路,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