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纸人睁眼（上）
江南的雨，总是这般黏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潮气。雨丝细密如牛毛，斜斜地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水花，又悄无声息地汇入墙角的青苔里。
小镇名叫“渡口镇”，顾名思义，曾是南北水运的一个要冲。如今虽己不复当年繁华，但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和营生，却像这镇上的老槐树根一样，盘根错节，深植于每个人的生活中。
“陈记老号”纸扎铺，就坐落在渡口镇的老街上。铺子是祖上传下来的，门脸不大，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被岁月和烟火熏得有些发乌，却更显厚重。
此时，铺子深处的工坊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半空，将七岁的陈平安连同他面前的算术本，都笼罩在一片暖光之中。
“3+5=8，6+2=8……”
陈平安嘴里小声念叨着，细瘦的手指捏着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划拉着。他写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攻克什么天大的难题。
工坊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父亲陈老实去给镇东头的刘寡妇送“金山银山”了，临走前给他布置了作业，做不完不许睡觉。
陈平安倒不觉得孤单。他早就习惯了。
他的世界，一首都很“热闹”。
写完一排算式，他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工坊的角落。那里，立着一排刚刚扎好的纸人。那是明天要送去西村王家的“仙童仙女”和“仆人管家”。
纸人扎得极好，是父亲的得意之作。骨架用的是上好的韧竹，外面糊着一层层绵纸，再用父亲秘制的浆糊粘合，干透了比木头还结实。最绝的是那张脸，用模子压出轮廓，再由父亲亲手描绘五官。男的英武，女的秀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父亲总会在最后用最浓的墨，点上瞳仁，再用极细的笔尖，在瞳仁上点一抹白，名曰“开光点睛”。
父亲说，点了睛，这纸人就有了“神”，到了那边才能活泛起来，好好伺候主家。
陈平安看着那一对站在最前面的金童玉女，他们的脸颊被涂上了淡淡的胭脂，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诡异而又温顺的微笑。灯光下，那墨点儿的瞳仁里，一点白光熠熠生辉，仿佛真的在与他对视。
他从小就觉得，父亲扎的纸人，和别家的不一样。三宝堂的纸人虽然花哨，但看着就死气沉沉的；永盛斋的纸人虽然古朴，却总透着一股呆板。只有自家铺子里的纸人，尤其是晚上，总显得特别……有精神。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周遭的静谧便愈发凸显出来。
“嗒。”
一声轻响，像是算盘珠子被拨动了一下。
陈平安循声望去，目光落在一个捧着算盘的纸人“账房先生”身上。它立在金童玉女身后，低着头，做算账状。那只捏着算盘珠子的手，依旧是纸糊的僵硬姿态，没有动。
也许是风吹动了什么东西吧。陈平安想。
他低下头，准备继续和算术题搏斗。
“沙沙……沙沙……”
又一阵轻微的异响传来，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满是纸屑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
这次，陈平安确定不是风声。铺子为了防止纸张受潮，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實的。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
那声音又消失了，工坊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盏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他。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注视着。不是一道目光，而是很多道。从西面八方而来，冰冷、好奇，不带任何感情。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再次望向了角落里的那排纸人。
然后，他的呼吸停滞了。
那些纸人，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姿态各异。捧着算盘的账房先生，端着托盘的俏丽丫鬟，拄着哭丧棒的金童玉女……
但是，他们的头，不再是僵硬地朝向正前方。
而是……微微地，带着一种诡异的弧度，齐刷刷地偏向了他所在的书桌方向。
十几张涂着红红绿绿油彩的脸，十几双点了睛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全都聚焦在了他一个人身上。那用墨点出的瞳仁，此刻仿佛拥有了某种深不见底的吸力，静静地凝视着他。连那两个身材魁梧、手持大刀的纸人护卫，也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审视这个打扰了他们清净的活人小孩。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没有尖叫，也没有害怕。在他的世界里，这似乎……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时候，他还能看到晚上锁了门的铺子里，这些纸人会自己走下来活动筋骨，那个账房先生真的会拨打算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它们都只是自己玩自己的，从没像今天这样，齐刷刷地看他。
他歪了歪头，也好奇地看着它们。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工坊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草稿纸哗哗作响。
“平安，还没好？就知道磨蹭！”
父亲陈老实粗声粗气的嗓门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他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蓑衣，露出里面粗布的对襟褂子，手里还提着一个空了的食盒。
陈平安回过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陈老实“嗯”了一声，顺着儿子的目光往角落里瞥了一眼，皱眉道：“又盯着那些死人玩意儿发什么呆？作业写完了？”
他看到的，只是那排安安静静、纹丝不动的纸人，每一张脸都标准地朝向正前方，眼神空洞，毫无生气。
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陈平安一个人的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