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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户区的年味，是煤炉燃烧的呛人烟气、劣质烟花在狭窄巷道里炸开的硫磺味、以及邻居家电视里循环播放的喜庆歌声混杂而成的。王砚家的年夜饭很简单，一盘饺子，一盆白菜炖粉条，一小碟切得薄薄的酱肉。父母脸上带着一年操劳留下的疲惫，以及看到儿子平安归家的欣慰。电视里放着喧嚣的晚会，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在逼仄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刺耳。
王砚安静地吃着饺子，心思却早己不在眼前的饭菜和嘈杂的电视节目上。白天在阮莹莹家楼下感受到的那道冰冷的鸿沟，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前世那些被谎言、卑微和最终无力挽回的分离所撕碎的片段，在阖家团圆的氛围里，反而变得更加清晰锐利。
他匆匆扒完碗里的饺子，帮母亲收拾了碗筷，便借口“累了”，回到了自己那个用布帘隔开的小小空间。布帘外，是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和电视里传来的歌声；布帘内，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一张嘎吱作响的旧木桌，和桌面上那台屏幕边缘泛黄、风扇嗡嗡作响的老旧台式电脑——那是他省吃俭用加打零工，为了查篮球资料和训练视频才咬牙买下的二手货。
电脑启动缓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王砚坐在同样嘎吱作响的木椅上，身体因为白天的风雪和心绪的起伏依旧残留着寒意。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带着小企鹅图标的软件。QQ登录框弹出。他输入账号密码，动作有些机械。
“滴滴滴——滴滴滴——”
刚登录，右下角的小喇叭就疯狂闪烁起来。头像跳动，大多是班级群里群发的、带着各种闪动特效和俗气祝福语的新年贺卡。王砚面无表情地扫过，手指移动鼠标，准备关掉这些喧嚣。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简单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灰色企鹅头像，在跳动列表里安静地闪烁了一下。
**莹莹：新年快乐。**
只有西个字。没有表情符号，没有华丽的祝福词藻，甚至没有署名，但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王砚所有的麻木和防御！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前世无数个深夜，对着这个同样灰暗头像的聊天窗口，一遍遍输入又删除，最终只敢发送那苍白无力的“我喜欢你”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那些石沉大海的等待，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期盼，那些在谎言被揭穿后对方眼中巨大的失望和痛苦……
他握着鼠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冰冷的塑料触感传递到指尖，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麻木。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简简单单的西个字，仿佛要从那像素点里看出什么隐藏的含义。
她为什么会发消息给我？
仅仅是同学间的新年问候？
还是……因为看到了那两场球赛？
看到了育才这支“垃圾队伍”在县体育馆里流血流汗、死战不退的样子？
王砚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掠过对话框上方那个灰色的头像。前世，他就是在这个头像后面，编织了那个改变一切的谎言，最终葬送了所有可能。那个谎言如同毒蛇，在每一次对话时都盘踞在他心头，让他无法真正坦荡。
重生归来，他发过誓，绝不再重蹈覆辙！绝不再用谎言去粉饰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复杂情绪——前世残留的刺痛、今生巨大的鸿沟带来的压抑、球场上搏杀后沉淀的倔强——如同狂暴的河流被强行约束。他挪动鼠标，点开输入框。
指尖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解释前世那个匿名电话的冲动？倾诉重生归来的决心？或者，再次发送那句早己刻进骨髓的“我喜欢你”？
不！都不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己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取代。那些廉价的情感宣泄和虚无的承诺，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鸿沟依旧存在，差距并未缩小。他唯一能做的，不是靠言语去打动，而是用行动去证明！用篮球场上实打实的汗水和荣耀，去缩短那道名为“两个世界”的距离！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小空间里响起，缓慢而坚定：
**砚：谢谢。**
**砚：我会加油的。**
**砚：明年夏天见。**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情感的流露。只有最朴素的回应，和最明确的承诺——关于篮球，关于赛场。
发送。
看着那三行字出现在对话框里，王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混杂着更加沉甸甸的责任感，涌上心头。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匿名电话和苍白文字后面、用谎言编织幻梦的懦夫。他是王砚，是育才校队的队长，是要在来年夏天用篮球砸碎所有偏见的战士！
就在他准备关掉对话框时，手指却鬼使神差地在键盘上又敲下几个字：
**砚：新年快……**
“乐”字还没打完，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前世无数个新年，他就是用这样看似平常的问候作为开场白，最终滑向那个无法挽回的深渊。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刚刚建立的冷静！
不行！绝不能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可能导向情感纠葛的暧昧！在拥有足够的实力和底气之前，任何靠近都是对她、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王砚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猛地移动鼠标，光标死死锁定在那未完成的“新年快”三个字上！
**删除！**
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在删除的不是几个字符，而是前世那个懦弱、虚伪、最终葬送了一切的自己！
屏幕上，只剩下那三行冷静到近乎疏离的回复：
**砚：谢谢。**
**砚：我会加油的。**
**砚：明年夏天见。**
以及那个安静躺着的、来自“莹莹”的“新年快乐”。
王砚靠在嘎吱作响的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因为巨大情绪波动而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凝练、更加坚定的力量感。窗外，不知哪家点燃了烟花，短暂的绚烂光芒透过布帘的缝隙，在昏暗的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夜色吞没。
他关掉QQ对话框，也关掉了电脑屏幕。房间里彻底陷入昏暗，只有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黑暗中，王砚摸索着拿起放在桌角的那本破旧的《基础篮球训练心得》，手指拂过粗糙的封面。又拿起那颗放在床头的、表皮磨损的旧篮球，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
新年钟声似乎从远处隐约传来，又似乎只是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