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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育才中学空旷的操场。煤渣跑道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白，那两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沉默的守望者，挂着冰凌的破烂网兜在风中轻轻摇晃。
器材室里，最后的训练刚刚结束。空气中蒸腾着汗水的热气，混合着灰尘和劣质橡胶的味道。王砚将那颗磨损得越发严重的旧篮球装进网兜，拉链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行了。”王砚的声音带着训练后的沙哑，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同样汗流浃背、眼神却比初冬更加沉凝的队友，“寒假，一个月。”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不是放假！是训练场换了地方！”
“每天！基础体能循环！深蹲、俯卧撑、折返跑、平板支撑！一个都不能少！李壮，你的力量是根本，深蹲组数翻倍！张海涛，腿伤没好利索，力量训练减量，但投篮手感不能丢！每天至少两百次定点投篮！陈磊，把你的防守脚步给我练成条件反射！周锐，体能和策应意识！孙鹏，控球和速度！赵虎，力量和卡位！”
他从破旧的背包里拿出那本赵建国给的、边缘己经卷得更厉害的《基础篮球训练心得》，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他用系统辅助、结合笔记和自身经验，为每个人量身定做的寒假训练计划表，上面详细标注着训练项目、次数、组数、间歇时间。
“拿着！”他将笔记本和计划表依次塞到每个人手里，动作不容置疑，“这本子里的东西，自己琢磨！计划表，贴在床头！每天完成，自己打钩！开学回来，我要检查！谁偷懒……”王砚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后果自负！”
队员们接过那沉甸甸的“寒假作业”，没人抱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肩上。张海涛小心地将计划表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陈磊粗鲁地将笔记本塞进背包，哼了一声，但眼神认真。李壮茫然地看着计划表上密密麻麻的字和数字，用力点了点头。周锐仔细地翻阅着赵建国的笔记，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明年夏天，县夏季赛。”王砚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我们的目标，不再是小组出线。”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目标在寒冷的空气中沉淀。
“是冠军！”
“把输掉的，丢掉的，看不起我们的……统统赢回来！”
“是！队长！”低沉的吼声在狭小的器材室里炸响，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震得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 * *
育才中学的校门在风雪中缓缓关闭，将寒假前的最后一丝喧嚣隔绝。王砚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那本破旧的训练心得、他的训练计划表，还有那颗饱经沧桑的篮球。他拒绝了陈磊他们一起走的邀请，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家，在县城边缘一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狭窄的巷子泥泞不堪，混杂着垃圾和煤灰的气息。低矮的平房墙壁斑驳，窗户蒙着厚厚的油污。王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破旧报纸挡风的木门。
“小砚回来了？”母亲系着围裙从狭小的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和见到儿子的欣喜，“快进来！外面冷！你爸上夜班去了。”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但炉子上炖着白菜豆腐的香气，是寒冬里唯一的暖意。
“嗯，妈。”王砚应了一声，将背包放在墙角那张嘎吱作响的旧木椅上。他环顾着这熟悉又无比逼仄的空间，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父母微薄的收入，自己碌碌无为的挣扎，以及那个最终将他吞噬的、冰冷的病房。重生归来，这“家”的贫穷和压抑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有了更高远的目标和更清晰的对比，而变得更加刺眼。
他放下东西，帮母亲收拾了一下碗筷，便以“出去走走”为由，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空间。
寒风卷着更大的雪片扑打在脸上。王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并不厚实的旧羽绒服，漫无目的地在风雪中走着。城市的喧嚣被雪幕隔开，世界仿佛只剩下单调的灰白和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街角。眼前是一片与棚户区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是青野县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几栋崭新的高层住宅楼拔地而起，外立面是光洁的玻璃幕墙和暖色调的石材，在风雪中依旧显得气派非凡。小区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在岗亭里值守，电动闸门缓缓开合着，偶尔有锃亮的轿车驶入。
王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栋楼吸引。那是视野最好的一栋，巨大的落地窗在风雪中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勾勒出里面宽敞的空间轮廓。其中一户的阳台上，似乎还挂着红灯笼和彩灯，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阮莹莹家。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变得清晰。市中心黄金地段，近两百平的大平层。她的父亲，省内知名企业“宏远集团”的采购部经理，手握实权，人脉深厚。母亲是市重点中学的高级教师。还有一个正在上小学、被全家宠爱的弟弟。标准的城市中产精英家庭。
而自己……王砚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雪的旧运动鞋，又摸了摸羽绒服袖口磨出的毛边。那个逼仄的棚户区小屋，下岗后靠打零工和做保洁维持生计的父母……巨大的鸿沟，如同眼前这光鲜亮丽的高楼与他脚下泥泞积雪的街道，清晰得刺眼。
前世，那道裂痕，始于那个关于大学的无耻谎言。虽然后来他拼尽全力弥补，坦白了一切，阮莹莹也原谅了他。但原谅，不等于鸿沟的消失。她的家庭无法接受一个来自“垃圾高中”、前途渺茫、家境如此不堪的女婿。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询问、带着优越感的“建议”、甚至安排好的“体面工作”，都像无形的刀子，一点点割裂着他们本就脆弱的感情基础。最终，那点残存的情愫，在现实的巨大落差和家庭的巨大压力下，被碾得粉碎。
寒风卷着雪片，灌进王砚的领口，带来刺骨的冰冷。他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仰望着那扇透出温暖光芒的落地窗。
窗内，光影晃动。似乎有人影走到窗边。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那身影的纤细。是她吗？
王砚的心跳骤然加快，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冻结。他看到那身影似乎在逗弄着什么，一个更小的身影蹦跳着扑到她身边——是她弟弟。温馨的家庭画面，隔着冰冷的玻璃和呼啸的风雪，无声地展现在他眼前。
前世最后分手时，阮莹莹含着泪对他说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响起：“王砚，不是不爱你……是我们……真的在两个世界。我累了……真的累了……”
两个世界。
风雪更大了，模糊了视线。王砚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包带。背包里，是那本破旧的训练笔记，是写满计划的纸张，是那颗承载着一切希望的篮球。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那寒意首抵肺腑，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没有愤怒，没有自怨自艾。只有一种更加沉甸甸的、如同背负着山岳前行的觉悟。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落地窗，然后猛地转过身，不再留恋。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更加清晰的“咯吱”声，朝着与那繁华小区截然相反的方向——棚户区，那间破旧的小屋，也是他此刻唯一的起点——大步走去。
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孤独而决绝。雪花落在他肩头，落在他洗旧的羽绒服帽子上，也落在他紧抿的唇角和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里。
废墟之上，微光不灭。
门扉两端，风雪如刀。
而属于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