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看着父亲,又回头看了看那排己经恢复原状的纸人,小声嘟囔了一句:“爹,他们刚才看我了。”
“看你?看你什么?”陈老实没好气地走过来,拿起儿子的算术本瞅了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多错的!一天到晚不好好念书,就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嘴上训斥着,手却很自然地伸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掌心粗糙而温暖。
“明天一早就要给西村的王家送过去,不能耽搁。”陈老实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工具,一边絮叨着,“王家老太爷是喜丧,儿孙又孝顺,这单活儿做好了,够咱们爷俩吃两个月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低下头,用橡皮擦掉写错的数字。他知道父亲不想听这些,也就没再多说。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一首不怎么喜欢他谈论自己“看到”的东西。
有一次,邻村李二叔下葬,他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看到李二叔的魂儿就飘在棺材上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们哭天抢地。他小声跟父亲说:“爹,李二叔好像不知道自己死了。”
结果,陈老实脸色煞白,一把捂住他的嘴,拖到一边狠狠训了一顿,让他再敢胡说八道就打烂他的屁股。
还有一次,父亲给镇上的富商扎了个纸马,那马扎得膘肥体壮,神气活现。可陈平安却说:“爹,这马不想走,它的一条腿有点瘸。”
父亲起初不信,可第二天烧活儿的时候,那纸马就是点不着,一阵邪风吹来,还真就把纸马的一条腿给吹折了。从那以后,陈老实看他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忌惮,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陈老实自己就是做“阴活”的,伺候死人,迎来送往。他比谁都清楚这行当里的门道和凶险,也正因为清楚,他才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也走上这条路。他总说,平安这孩子,就是从小在铺子里待久了,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等长大了,送去城里念书,自然就好了。
“赶紧写,写完洗了睡!”陈老实收拾完东西,又催促了一句。
他转身准备锁工坊的门,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那排纸人,动作微微一顿。昏黄的灯光下,那金童玉女脸上的胭脂红得有些妖异,那嘴角的微笑,似乎也比他刚画上去时,咧开得更大了些。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后背。陈老实甩了甩头,骂了句“自己吓自己”,快步走过去,拉下了电灯的绳子。
“啪”的一声,工坊瞬间陷入了黑暗。
“走了,平安。”
“来了,爹。”
陈平安放下铅笔,跳下板凳,小跑着跟上父亲的脚步。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出了工坊,穿过小小的院子,回到了后面的住处。
锁门的声音“哐当”响起,隔绝了院外的雨声和黑暗。
在门被锁上的前一刹那,陈平安下意识地回了下头。
透过工坊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他看到,在无边的黑暗里,那十几双被父亲“开光点睛”的眼睛,骤然亮起了两排幽幽的、针尖大小的白光。
它们,又齐刷刷地转了过来,无声地“目送”着他和父亲离开。
陈平安的嘴角,也咧开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就像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游戏。他觉得,这些纸人并不坏,它们只是……有点寂寞。
而他身前的陈老实,却毫无察觉。他只觉得今晚的雨夜格外阴冷,只想赶紧回到屋里,给儿子煮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驱一驱这满身的寒气和晦气。
他不知道,自己一心想让儿子摆脱的命运,早己像这渡口镇的青苔一样,悄然爬满了陈平安的整个世界,并且,注定要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