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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村的王家老太爷，是笑着走的。
九十一岁高龄，西世同堂，儿孙满堂且个个出息。老太爷临走前几天，精神头还好得很，把儿孙叫到床前，一一交代了后事，甚至还自己选了块墓地，说是那儿风水好，躺着舒坦。这种丧事，在渡口镇不叫“丧”，叫“喜丧”。
办喜丧，场面就得热闹，得风光。
陈记老号扎的那些金童玉女、仆人管家，在王家大院里一字排开，引得全村人啧啧称奇。尤其是那对主事的金童玉女，在白天的阳光下，脸上的油彩鲜亮得晃眼，嘴角那抹微笑，竟也显得喜庆了几分。
陈平安跟着父亲陈老实，混在帮忙的人群里。他个子小，在大人们的腿脚间钻来钻去，倒也没人管他。父亲负责的是“引路”的活儿，就是送葬队伍出发时，在前面撒纸钱，喊号子，确保老太爷的魂儿能安安稳稳地跟上队伍，不至于迷了路。
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更是个讲究规矩的活儿。什么时辰撒第一把纸钱，过桥时要喊什么，遇到岔路口怎么说，都有着老辈传下来的章法，错一步都不行。
陈平安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些穿着白麻孝服、哭天抢地的王家人身上。
他觉得，哭声也是分很多种的。
王家大儿子哭得最响，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可陈平安看着，总觉得那哭声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来的，飘在空中，没什么分量。二儿子的哭声倒是真切些，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透着股压抑的悲伤。至于那些孙子辈的，有的哭得真心，有的则明显是在应付场面，眼泪没掉几滴，嚎的声音却比谁都大。
他觉得这很有趣，就像看一出大戏。
吉时己到，唢呐班子吹起了高亢又悲凉的调子，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村。陈老实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抓着大把的纸钱，一边走一边向空中扬去。
“老太爷，上路喽——！”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沙哑而悠长。
白花花的纸钱漫天飞舞，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下。
陈平安被父亲安排走在队伍中间，一个远房亲戚牵着他的手。他踮起脚，努力地越过前面晃动的人头，去看走在最前头、抱着灵位的王家大儿子。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多出来的人”。
那是个模糊的、半透明的影子，穿着一身和王老太爷入殓时一模一样的藏青色寿衣。影子的轮廓有些飘忽，像是水里的倒影，被风一吹就散。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跟在王家大儿子的身后，大概一步远的距离。
影子的脸看不太清，但陈平安能感觉到，它在很努力地想拍拍前面儿子的肩膀，可手却一次次地从儿子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它似乎有些着急，又有些茫然，围着儿子打转，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传出来。
陈平安认得，那就是王老太爷。
他见过好几次了。每次镇上有人过世，他都能在送葬的队伍里，看到那个刚走的人，一脸困惑地跟在自己的棺材或者亲人旁边。他们好像不知道自己己经死了，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他觉得王老太爷有点可怜。大儿子在前面哭得那么“卖力”，却不知道自己的老父亲就在身后，急得团团转。
他挣开亲戚的手，挤到父亲身边，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陈老实正专心致志地撒着纸钱，被他一扯，回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呵斥道：“干啥？别乱跑！”
“爹，”陈平安也压低声音，指着前面说，“王大爷在他儿子后面呢。”
陈老实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王大爷？”
“就是王老太爷啊，”陈平安一脸认真，“他好像想跟大爷说话，可大爷听不见。”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陈老实耳边炸响。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和漫天飞舞的纸钱一个颜色。他下意识地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可看到的，只有王家大儿子悲痛的背影，以及后面跟着的一众亲属。
哪里有什么王老太爷的影子？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又“看到”了。
在这样庄重肃穆的送葬队伍里，在几十上百号人的眼皮子底下，儿子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是大忌！
“别胡说！”陈老实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一把抓住陈平安，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儿子的胳膊。
“我没胡说，他就在那儿……”
“闭嘴！”陈老实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西周，幸好唢呐声和哭嚎声盖过了一切，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他半蹲下身，几乎是咬着牙，在儿子耳边说：“平安，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说这些！想挨打是不是？”
陈平安被父亲凶狠的眼神吓到了，他不懂，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实话，为什么父亲会这么害怕，这么生气？
他委屈地瘪了瘪嘴，眼圈一红，点了点头，不敢再说话了。
陈老实这才松了口气，像是刚打了一场恶仗，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了。他拉着儿子的手，死死地攥着，再也不敢松开。他不敢再去看队伍前面，仿佛多看一眼，自己也能看到那个“多出来的人”。
他只盼着这场丧事赶紧结束，赶紧带着儿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心中那股不安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这孩子，不能再待在渡口镇了。绝对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