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冬天。
寒风裹挟着细雪粒子,抽打着南院紧闭的楼窗。
守夜的家丁裹紧棉袄,跺着脚呵气,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积雪覆盖的高墙。
然而,高墙总有疏漏。
墙根一处被积雪压塌的枯藤下,泥土有新动过的痕迹。
白日里,那“痴魂”刚被发现。
她竟是从墙根一个不起眼的狗洞钻出,浑身污泥。
单薄的衣衫被枯枝刮破,蜷缩在不远处荒废藕塘的冰面上,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渡口……车……平安扣……都没了。” 声音破碎,如同梦呓。
消息传到正厅。
“孽障!江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蒙羞!” 江鹤年一掌砸在厚重的红木方桌上,震得粉彩茶具叮铃乱跳。
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厅中如泥塑木雕般被两个家丁搀扶回来,满身冰污泥水的女儿,声音嘶哑:“给我看牢了,加派人手。不准再让她发癫摸出院墙半步。给我把她捆起来!,锁进柴房!”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白混浊发红,额角青筋暴跳。
江雨蝶置若罔闻,深陷的眼窝下双目首勾勾地望着虚空的北方,冻得乌紫的唇瓣无声开合,反复咀嚼那破碎的音节:“船捞了……他在北平……”
……
时光在每一次逃离、搜寻、带归的循环中被无情拉长,变得冰冷而粘稠。
院角的腊梅无声结了骨朵。
又一场细雪落下,园中石桥覆了薄薄一层白。
再一次,她在下关通往浦口火车站的荒郊旧道旁被找到。
薄薄的旧棉鞋踩破冰面湿透,单薄的素棉袍裹不住彻骨寒气,人如寒风中打摆子的秋蝉,缩在破败土地庙神龛下的阴影里,脸色青紫,唇乌如墨,几乎失去了意识。
那具蜷缩着、冰冷僵硬的躯体,被家丁抬进灯火通明却寒意森森的正厅。
正僵立在厅中焦灼踱步的江鹤年,猝然回身。
浑浊的老眼像被冰锥狠狠刺中,骤然定格。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担架上女儿那张死气凝固的瘦削脸庞。
锁住失去血色的乌唇,以及那双纵使昏迷、依旧固执地、死死盯着屋顶某处虚无方向的眼瞳。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千里风雪,牢牢钉在北方的某一点。
“我的囡囡!” 江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嚎骤起,扑上前想搂住那冰块般的身躯,却被家丁轻轻拦住。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江太太压抑不住的呜咽。
家丁们屏息垂手,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声,突然冲破江鹤年紧咬的牙关!
“呃……” 那声音短促、浑浊,如同枯木深处迸裂。
随即——
大颗大颗滚烫浑浊的泪珠,猝不及防地、沉重地砸落下来。
它们顺着他深刻如刀刻般的皱纹沟壑奔流滚落,滴在胸前藏青绸缎长衫上,留下深色的、迅速洇开的湿痕。
那张布满了威严与世故算计的老脸,在剧烈的颤抖中扭曲变形。
所有的暴怒,颜面和算计尽数坍塌,只剩下面对骨血被命运如此残忍撕扯,而自己却束手无策的巨大悲恸与无力感。
“我,我的儿啊……” 破碎的呜咽淹没在喉间,他枯槁的手颤抖着抬了抬,似想碰触女儿冰冷青紫的脸颊,终又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手无力地、颓然垂落。
长衫前襟的湿痕不断扩大。
这一刻,他不是江家说一不二的掌舵人,只是一个被锥心之痛彻底击垮、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绝望老父。
与此同时。
秦淮河支流冷僻处,“晓月轩”朱红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暖阁内,空气闷窒混杂着劣质脂粉和酒气。
褪色的红罗帐半垂,炭盆烘出混浊暖意。
阿阮刚下台,额角还带着薄汗,卸了浓妆的脸,在昏灯下显出几分清秀的疲倦。
她裹着一件半旧的茜红细绸夹袄,坐在床沿,替江振邦缝补一件内襟豁了线的宝蓝色丝绒长衫。
指尖灵巧地翻飞。
“喏,那碟杏仁松瓤芙蓉糕,福星楼新出的,特甜!”江振邦挨着她坐,献宝似的将一碟精致点心推到她面前,嘴角咧得开,又指指矮几上温着的烫热花雕,“尝尝?”
阿阮抬眼,眼波像含着水汽的春水,嗔他一眼:“二爷总带这些贵的来,留着自己吃多好。”
话是这么说,唇边的笑意却甜得真切。
她捻起一块,小口咬着。
暖融融的灯光,勾勒着她细腻温婉的侧脸。
“看你比吃强一百倍!”江振邦得意,身体又挨近几分,带着酒气的手探过去,轻轻捻住她垂落肩头的一缕乌黑发丝,绕着手指把玩。
低声道:“你上次哼那新学的苏滩《卖油郎》,下回专唱给我一人听,成不?
阁楼木板外,隐约传来大茶壶的吆喝和杂役脚步声。
阿阮指尖微微一滞,眼神飘向糊着油纸的窗户缝隙外那片压抑的黑暗,声音轻得如叹息:“嗯。等客人散尽了,我小声唱给你……”
甜糕的微甜与情人的絮语,在这方狭窄,带着宿命凄凉的暖阁里交织,隔绝了窗外秦淮河夜的冷潮。
江振邦沉浸其中。
*
江府深宅。
绣楼里炭火燃得通红,驱散了寒气,却暖不透冰封的心。
厚重的被褥盖在江雨蝶身上,暖汤强行喂下。
她终于缓缓睁开眼。
眼珠木然转动,最后固执地定格在紧闭的、被钉了加固木条的窗棂方向。
那是北方。
“车……”一丝微弱的、如同破絮般的气声从干裂的唇间挤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