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如愁绪般缠绵,林秀芳跪在“鬼嚎”路段的废墟前,
指尖触到碑身时,潮湿的青藤突然收紧,像条活蛇缠上她的手腕。
碑石是老仙家让她用后山蛇纹岩凿成的,正面没刻字,
背面却天然生着道蜿蜒的纹路,此刻被雨水浸透,竟渗出暗红的汁液,在泥地上晕开莲花形状。
三日前在青瓦诊所,供桌上的蛇仙牌位炸裂时,她后腰的蛇形胎记正在蠕动。
老仙家扑过来按住她,从药箱里翻出枚生锈的铜铃,铃舌上刻着模糊的蛇纹。
“当年‘仙女’被绑在树上时,手腕就戴着这铃铛。”
老人将铃铛系在她腕间,铜锈蹭在皮肤上,痒得她首打颤。
此刻铃铛突然发出细碎的响声,不是风吹,倒像是有人在碑后轻轻摇晃。
“出来!”林秀芳猛地回头,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
废墟深处的白蛇花丛里,有团黑影一闪而过,带起的水珠溅在她颈间,凉得像蛇信子舔过。
她想起老仙家的话:“那护法蛇死后,魂魄附在白蛇花上,每逢月圆就会显形。”
碑脚的艾草汁混着血水渗入泥土,地下突然传来“咔嚓”声,像是骨头碎裂。
林秀芳惊恐地看见,无数蛇鳞从土里涌出,在月光下拼出三十年前的画面——被绑在枯树上的“仙女”长发垂地,
发间的银铃随着挣扎叮当作响,而树下那条黑蛇正昂头嘶鸣,蛇信子上挂着滴金色的血珠,那血珠落在“仙女”滴下的血泪上,竟开出朵半红半白的花。
“原来她救过它……”林秀芳浑身发抖。
七岁那年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暴雨夜,她跟着打渔的父亲路过村口,看见猎人的铁夹夹住了黑蛇的尾巴。
蛇眼里映着树上的“仙女”,而“仙女”正拼命朝蛇摇头,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喊“快走”。
可她当时只觉得蛇眼吓人,抄起路边的木棍就砸了下去,铁夹应声而开,蛇却回头咬中她的后腰,而她看见蛇的七寸处,有道和“仙女”脖子上绳索勒痕一模一样的血印。
“是我错了……”林秀芳捶打着石碑,指节撞在蛇纹岩上,渗出血珠。
突然,碑身裂开的细纹里钻出条青藤,藤蔓尖端开着朵白蛇花,花瓣上凝着颗露珠,
在月光下竟映出“仙女”的脸——那女子眼角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像在说“不怪你”。
天微明时,林秀芳在碑前发现了枚铜钱。
钱眼里穿着火红的丝线,线尾系着片蛇鳞,和老仙家给她的那片几乎一模一样。
她攥着铜钱往回走,路过村头老槐树下时,听见树洞里传来细碎的歌声,唱的是失传多年的《蛇仙谣》:
“蛇盘树,月满仓,一滴仙血化莲光……”
她扒开树洞往里看,黑洞洞的深处蹲着个少年。
少年穿件靛蓝土布衫,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正编着个草蛇,草叶间夹着几片白蛇花瓣。
“你是谁?”林秀芳往后退了半步,少年抬起头,眼瞳竟是淡金色的,像含着两团小火苗。
“我叫阿青。”
少年将草蛇递给她,草叶上沾着露水,“三日前你立碑时,我看见金斑蛇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它说你后腰的莲花疤,是‘仙女’用最后一丝灵气化的。”
林秀芳猛地撩起衣襟,后腰的淡粉色伤疤果然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形状和碑上的天然纹路分毫不差。
阿青伸出指尖,轻轻点在伤疤上,她突然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像是蛇信子摩擦树叶,又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
“寻齐三枚蛇鳞,解我缚灵锁……”
“老仙家没说过这些!”林秀芳抓住阿青的手腕,少年的皮肤冰凉,像块浸在井水里的玉。
阿青抽回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躺着两枚蛇鳞,一枚边缘有月牙形缺口,另一枚刻着模糊的莲花纹。“这是我在废墟捡到的。”
他把鳞片放在她掌心,“还有一枚,应该在当年参与绑‘仙女’的人手里。”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老仙家的咳嗽声。
老人拄着拐杖走来,看见阿青时,拐杖尖猛地戳进泥里:“你怎么又跑来了?快回家去!”
阿青对林秀芳眨眨眼,转身钻进槐树林,衣角闪过一抹金斑,像极了巨蛇身上的鳞片。
“别信那孩子的话。”
老仙家抓住林秀芳的手腕,铜铃在她掌心硌出红印,“当年绑‘仙女’的人都死绝了,哪还有鳞片……”
老人的话没说完,林秀芳突然看见他袖口露出的伤疤——那伤疤呈环状,和蛇信子的形状一模一样,而伤疤中央,正嵌着半片发黑的蛇鳞。
深夜,林秀芳揣着阿青给的鳞片来到青瓦诊所。老仙家正在熬药,药罐里飘出蛇蜕和艾草混合的怪味。
“我知道你后腰的疤是怎么来的。”
老人突然开口,用竹片搅着药汁,“‘仙女’临死前,把灵气渡给了护法蛇,蛇又用灵气护着你三十年,不然你七岁那年就该被蛇毒攻心了。”
他掀开墙上的竹帘,后面竟藏着个地窖。
地窖西壁嵌着蛇头骨,正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个木匣,匣子里躺着件彩裙,裙角绣着并蒂莲,却在胸口处被撕裂,露出里面暗金色的衬里——
那颜色,和金斑巨蛇的鳞片一模一样。
“这是‘仙女’的衣服。”
老仙家抚摸着裙角的裂痕,“当年她被绑在树上时,护法蛇想咬断绳索,却被村里人打断了七寸。
她用最后力气把灵气渡给蛇,自己却魂飞魄散,只剩一缕残魂困在树洞里。”
他指向木匣底部,那里刻着行小字:“三鳞合,莲花开,残魂归。”
突然,地窖顶传来“沙沙”声,像是有无数蛇在爬。
老仙家脸色大变,抓起木匣就往外跑:“快!它们来了!”林秀芳跟着跑出诊所,看见整个村子都被蛇群包围了,
金斑巨蛇盘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蛇信子扫过屋顶,瓦片纷纷碎裂,露出下面藏着的蛇鳞——
原来村里每户人家的房梁上,都嵌着当年虐杀“仙女”时沾染的蛇血。
“阿青!”林秀芳看见少年站在蛇群中央,手里举着盏油灯,灯芯竟是用白蛇花做的。
阿青朝她招手,金斑巨蛇突然低下头,蛇瞳里映出她后腰的莲花疤,疤上的微光越来越亮,
竟凝成朵实体的莲花,花瓣飘落时,每条蛇的鳞片上都浮现出“仙女”的笑脸。
“缚灵锁在老槐树洞里。”阿青的声音穿过蛇鸣传来,“用三枚鳞片和铜铃就能打开!”
林秀芳这才明白,老仙家袖口的伤疤,是当年想毁掉缚灵锁时被蛇咬的,而他藏起的第三枚鳞片,正嵌在伤疤深处。
当林秀芳带着三枚鳞片和铜铃来到老槐树下时,阿青正站在树洞前。
少年的身体渐渐透明,露出里面盘着的蛇骨——原来他是护法蛇的残魂所化。
“快把鳞片嵌进锁孔。”
阿青的声音越来越轻,林秀芳这才看见树洞深处有个石锁,锁身刻着九条蛇,蛇尾交缠成莲花形状。
她将三枚鳞片按在锁孔上,铜铃突然自动响起,铃声中,石锁“咔嚓”裂开,里面飘出缕青烟,青烟凝聚成“仙女”的模样,正是碑上露珠里映出的女子。
“谢谢你,孩子。”“仙女”抚摸着她的莲花疤,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当年我不该用灵气救人,才引来杀身之祸,连累你和护法蛇。”
金斑巨蛇突然低下头颅,让“仙女”趴在自己背上。
蛇群开始蠕动,在地上拼出条光路,光路尽头是“鬼嚎”路段的废墟。
当“仙女”踏上光路时,废墟里的白蛇花全部盛开,花瓣化作金粉,飘向村里每户人家,那些嵌在房梁上的蛇血竟被金粉洗净,露出原本的木色。
老仙家拄着拐杖赶来,看见“仙女”时,突然跪倒在地:
“是我错了……当年我也参与了绑你,后来才用艾草封印你的残魂……”“仙女”摇摇头,从发间摘下银铃,递给林秀芳:
“因果己了,这铃铛送你。”
晨光升起时,蛇群全部退入后山,阿青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那枚穿红线的铜钱。
林秀芳摸向后腰,莲花疤正在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皮肤下隐约的银铃声,像有人在她血脉里轻轻哼唱《蛇仙谣》。
从此,村里再没出现过蛇患,每逢十五,林秀芳都会去废墟前摆上艾草和鸡蛋,有时会看见金斑巨蛇盘在白蛇花丛中。
蛇瞳里映着朝阳,而花丛深处,偶尔会传来少年的歌声,唱的是:
“蛇盘树,月满仓,一滴仙血化莲光,恩怨了,魂归乡,青藤碑下岁月长……”
只是村里人发现,林秀芳的眼神越来越像“仙女”,说话时嘴角总会微微上扬,像藏着什么秘密。而她常常对着铜镜发呆,
指尖划过后腰早己消失的疤痕位置,总觉得那里还留着铜铃的余温,以及某个少年淡金色的眼瞳——
那个叫阿青的少年,究竟是护法蛇的残魂,还是“仙女”未竟的执念所化?
或许,在因果轮回的深处,有些答案不必说破,就像废墟里年年盛开的白蛇花,花瓣上的金斑,永远映着晨露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