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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头的凉意渗进棉麻衣袖时，苏明远终于在柴房后的竹影里等到了老琴师。
老人的七弦琴囊搭在臂弯，琴尾缀着的红缨被夜风吹得轻颤，像极了她父亲当年整理《起居注》时，笔架上摇晃的朱笔。"明远。"老琴师的声音比白日里更轻，却带着松炭烧过的暖意，"你昨夜哼《皇极颂》时，我就在后墙根听着。"
苏明远喉头发紧。
她摸出怀里那块温凉的玉牌——那是父亲被押入天牢前，塞进她手心里的，刻着"太史"二字的残玉。"老供奉说过，'锣鼓三分响，影里藏真相'。"她将玉牌按在胸口，"我想知道，这影里的真相，该怎么寻？"
老琴师没答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绢帛。
月光漫过他颤抖的指节，绢帛上的墨痕渐渐显形：粗笔勾勒的戏班戏台，台角标着"锣"、"鼓"、"灯"几个小字，旁边密密麻麻注着符号。"此为'曲中密语'。"他指腹着绢帛边缘的焦痕，"当年乐府被烧前，我偷藏了半卷。"
苏明远屏息凑近。
绢帛右下角画着面铜锣，旁注"急三槌，危至"；另一侧是盏羊角灯，写着"影斜三寸，路转"。"就像你整理谱子时分原曲、禁词、批注。"老琴师枯瘦的手指点在"灯影"处，"戏班走南闯北，总有些话不能明说——锣鼓的快慢，灯影的斜正，甚至戏文里多唱的半句，都是暗语。"
竹影突然晃了晃。
苏明远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闪过一道青影——是洗衣房的周嫂？
她昨日才被杜清妍调过来，说是帮着浆洗戏服，可总在她整理谱子时凑得极近。
老琴师似也察觉，迅速将绢帛收进琴囊："明日卯时三刻，去晒衣场取我新抄的《云门祭曲》。"他压低声音，"有些话，得借着曲谱说。"
第二日辰时，苏明远蹲在洗衣房的青石板上搓洗水袖。
周嫂的竹编洗衣盆就搁在五步外，搓衣板与石板碰撞的"咯吱"声比往日更响。
她盯着水袖上晕开的靛蓝，突然喊住路过的小翠："你看我昨晚缝的帕子。"说着从怀里摸出块月白帕子，"是不是绣得太密了些？"
小翠凑过来，指尖戳了戳帕子上的并蒂莲："明远姐手巧，针脚密些才好看呀。"她歪头笑时，耳坠上的珊瑚珠晃得苏明远眼亮——那是前日她帮小翠补戏服时，顺手用碎珊瑚串的。"密得透不过气了。"苏明远故意叹口气，余光瞥见周嫂的脖子明显往这边侧了侧，"倒不如松快些。"
小翠没听出弦外之音，拽着她去看新得的珠花。
苏明远任由她拉着走，心里却记下："绣密"对应"监视增多"，是老琴师昨日教的"物喻"暗语。
杜清妍派来的眼线，到底上钩了。
未时三刻，晒衣场上的竹篙被日头晒得发烫。
苏明远踮脚去够高处的曲谱，指尖刚碰到泛黄的纸角，就听见身后传来阿蛮的喊："明远姐！
周嫂说你晒的帕子掉泥坑里了！"
她手一抖，那页《云门祭曲》"唰"地飘落。
捡起来时，发现原本空白的谱间多了几道铅笔印——是《皇极颂·补遗》里"先帝暴毙"那几句的残章。
苏明远心跳如鼓：老琴师故意把破损的祭祀曲谱混在晾晒衣物里，空白处正是留给她填暗语的位置。
她装作整理衣襟，将随身的《皇极颂》残卷往袖里压了压，用炭笔在"云门"二字旁添了句："紫宸宫钟异响之后，有人夜奔。"
这是她昨夜翻遍父亲留下的残稿，找到的关键线索——永熙帝暴毙那晚，紫宸宫的更钟提前了半柱香。
她刚把曲谱重新搭在竹篙上，就见周嫂端着洗衣盆从拐角转出来，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渍。
"明远姑娘手巧，连晒谱子都讲究。"周嫂笑着往竹篙下凑，眼睛却盯着那页曲谱。
苏明远退后半步，让竹篙在风里晃了晃："周嫂快些洗衣吧，陈班头说今日要晒完冬衣。"她看着周嫂的手在曲谱上虚虚拂过，指甲缝里沾着的墨痕刺得她心口发紧——果然动过手脚了。
当晚，阿蛮抱着一摞洗好的衣物来找她："明远姐，你晒的曲谱我收回来了。"她从衣物最底下抽出那张《云门祭曲》，皱着眉头，"怎么感觉和早上不太一样？"
苏明远接过曲谱，指尖触到纸角的折痕——是她早上故意压出的三角印，此刻却变成了圆弧形。
她垂眸一笑，从枕头下摸出另一张抄得工工整整的谱子："许是风刮乱了。"说着将两张谱子调换，"这张你帮我收着，明日我再抄一份。"阿蛮应了，却没注意到她往旧谱子的空白处多画了道叉——那是暗语里的"作废"标记。
三日后，春试的锣鼓声在清音坊前院敲得震耳。
后台里，小翠穿着水红绣鞋在妆台前转圈圈，发间的珠翠叮当作响："明远姐你看，这头面是不是太重了？"她伸手去扶鬓边的金凤钗，却碰歪了点翠步摇。
苏明远替她重新整理发饰，指尖掠过她后颈的汗湿："莫慌，今晚锣声缓，灯影首。"她的声音轻得像戏文里的念白，"你唱《牡丹亭》时，记得把'良辰美景'那句拖长半拍。"
小翠歪头："拖长半拍？
难不成跑调了？"她话音未落，外头传来班头的喊场："各就各位——"
舞台上的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漫过朱漆屏风，在后台的青砖地上投下斜斜的影。
苏明远望着那道影子，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灯影首了，是老琴师传回的暗号。
她摸了摸袖中换过的曲谱，看着小翠提着裙角跑上舞台，突然想起方才替她整理头面时，那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木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小翠的声音在台上扬起，尾音却比往日虚了三分。
苏明远盯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心里突然一紧：春试前夜的月，怕是要比今日更凉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