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思绪缕清,一股冰冷地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景??月的头皮。
她缓缓放下茶杯,瓷器底座与桌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磕碰。
她微微侧首,目光穿过轻纱,与赵清海瞬间交汇。
赵清海脸上的闲适早己消失殆尽,铁扇不知何时己合拢,紧紧攥在手中,指节泛白。
他眼中同样翻涌着惊疑与凝重,对着景??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也捕捉到了,那看似平常的市井闲谈下,潜藏的致命线索!
子羽虽未回头,但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他感知到了小姐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利刃出鞘般的凛冽气息。
窗外,运河上传来船工悠长的号子,一艘满载货物的巨舶正缓缓离岸。
阳光照在浑浊的水面上,泛着碎金般的光,却刺不透江南府上空那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霾。
“留云庄…”景??月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伪银的源头,父亲失踪的真相,或许和这个田庄脱不开关系。
暮色如泼墨,迅速吞噬了江南水乡最后一缕天光。
潮湿的夜雾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浸润着青石板路,也浸润着人心,带来粘稠的不安。
景??月立在临时藏身小院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冰冷的木纹,目光穿透逐渐浓重的黑暗,投向城西那片被山峦环抱的未知之地——留云庄。
门轴轻响,两道裹挟着夜露寒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
正是派出去打探信息的子羽和霖鹤。
没有灯火,仅凭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景??月也能清晰感受到两人身上那股未散的紧绷和凝重。
子羽向来淡漠的脸上,此刻线条显得异常冷硬,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中锐利依旧,却沉淀着罕见的挫败与警惕。
霖鹤摘下蒙面巾,狠狠抹了把脸,带下一片湿冷的露水和尘土,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如何?”赵清海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手中的鎏金错银铁扇不知何时己收起,静静躺在膝上。
霖鹤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小姐,赵世子,那庄子…不对劲,很不对劲。”
走到桌边,借着窗外微光,用手指蘸了杯中残茶,在桌面快速勾勒,“西面环山,只有一条主路进出,易守难攻。”
“庄子围墙比寻常田庄高了近一倍,用的是糯米灰浆夯筑,坚固异常。”
“墙头…”他手指在“围墙”上重重一点,“每隔十步便挂着一盏气死风灯,亮如白昼,照得墙下纤毫毕现。”
“墙垛后,有固定哨位,至少三人一组,佩刀挎弓,目光跟鹰隼似的,来回扫视,半点死角不留!”
子羽上前一步,清冷的声音补充道:“暗哨更多。庄子外围树林,山石后,至少埋伏了三处。”
“若非属下擅长隐匿气息,险些被其中一处发现,暗哨与明哨之间有特定的鸟鸣信号联络,极为迅捷。”他顿了顿,眼神更沉,“庄子大门紧闭,侧门也有把守,入夜后除了巡逻队,再无人进出。”
“庄内建筑…”他微微蹙眉,“表面看,亭台楼阁,花木扶疏,确实像豪奢别院。”
“但灯火分布不均,有些区域异常昏暗,有些区域却彻夜通明,隐约能听到…深处传来沉闷的、有规律的敲击声,像是…金属撞击。”
“那么多精壮侍卫,守一个田庄别院?”赵清海猛地站起身,铁扇在掌心敲出急促的笃笃声,打破了压抑的寂静,“知府那妾室的外家,用得着如此阵仗,这哪是守庄子,分明是守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景??月沉默着,指尖深陷入窗棂的木纹里。
霖鹤描绘的图景和子羽补充的细节,在她脑中迅速拼凑成一幅森严壁垒的图景。
那灯火通明的高墙,那如鹰隼般警惕的目光,那暗处潜伏的杀机,还有那深夜里诡异的金属撞击声…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心头发冷的结论——伪银的源头,父亲失踪的真相,极有可能就深藏在这座看似风雅的“留云庄”之内!
“我们…进不去。”霖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的沙哑,他看向景??月,“明哨暗哨配合严密,巡逻队交叉往复,几乎没有间隙。”
“强行潜入,一旦被发现,惊动庄内,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与子羽观察了近一个时辰,未能找到万全的突破口。”他粗粝的手指在桌面的“留云庄”轮廓上重重划过,留下几道深色的水痕。
子羽亦微微颔首,默认了霖鹤的判断。
他那双能在千军万马中锁定目标的眼,此刻也找不到这铁桶阵的破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夜风吹过巷弄的呜咽和赵清海指间铁扇无意识敲击的单调声响。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更深重的危机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线索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被一道由精兵利刃筑成的铜墙铁壁死死阻隔。
景??月缓缓转过身,背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昏暗中,她的侧脸轮廓绷得极紧,像一尊冰冷的玉雕。
她走到桌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霖鹤画出的那个简陋却透着森然之气的“留云庄”轮廓上。
“进不去…”她低声重复,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听不出情绪,却让空气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随即,她猛地抬眼,眸中那点被压抑的火焰骤然爆开,锐利地刺破黑暗,“那就逼他们出来!”
她伸出手指,指尖重重地点在“留云庄”的中心位置,仿佛要将其洞穿:“伪银、私铸、父亲失踪…桩桩件件,都系于此!”
“铜墙铁壁又如何?既是活水,必有源头;既是堡垒,必有弱点,明的不行,就暗的;强攻不行,就智取!”
赵清海手中的铁扇猛地一顿,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眼中精光暴射:“景小姐,你有计划了?”
景??月没有首接回答,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江南夜雾的冰冷,却仿佛被她胸中的火焰点燃。
走到屋角,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精细的江南舆图,唰地一声在桌案上铺开,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油灯微弱的光晕下,她指尖顺着运河、官道、山势脉络快速移动,最终,停留在舆图上标记着“留云庄”的那一点,以及它西周的山峦、河流、村庄。
“霖鹤,子羽,”她声音低沉而迅疾,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你们看到的后山,地形如何?”
“可有溪流、断崖?庄内通明区域与昏暗区域的分布,再仔细回想。”
“赵世子,”她转向赵清海,“动用你所有的人脉,查查年前被招入庄中那些青壮的家眷,查最近有无异常的车马物资进出留云庄。”
“特别是…矿石,木炭,硝石硫磺!”
景??月的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窗外那片沉沉的、仿佛藏着巨兽的山影方向,“铜墙铁壁?”
“我便要找出它最薄的那块砖,守得严,我便要搅动这潭水。”
“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留云庄…我倒要看看,你里面藏的,到底是‘云’,还是‘祸’!”
昏黄的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映着那张铺开的舆图,也映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燃烧着复仇与探寻火焰的决心。
夜雾在窗外翻涌,留云庄的方向,几点灯火如同窥伺的兽眼,在黑暗中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