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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龙涎香沉郁的烟气在鎏金狻猊炉口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窗棂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殿宇飞翘的檐角，也压在每个侍立太监宫女低垂的眉眼上。角落里，几盆名贵的建兰叶片卷曲发黄，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御案后，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斜倚在明黄团龙引枕上。他不过三十许人，面容清癯，眉宇间却积郁着化不开的沉重与疲惫，仿佛被无形的山峦压弯了脊梁。两鬓己过早地染上了霜色，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明黄色的常服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而沉重。他手中拿着一份奏折，是陕西巡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上面触目惊心的“人相食”、“饿殍塞道”、“流寇复炽”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指尖和神经。
“唉……”一声极轻、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从皇帝干裂的唇间逸出。他缓缓合上奏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疲惫地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来自河南、山西、山东…同样字字泣血的告急文书。偌大的帝国，如同一个西处漏风的破屋，而他手中能用来修补的，只有这满桌的朱砂和一支御笔。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对国运将倾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侍立在御案旁的大太监王承恩，低眉顺眼，如同一尊泥塑木雕，但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里，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他无声地递上一盏温热的参汤，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天子此刻濒临崩溃的心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暖阁外，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一名身着大红蟒衣、气息精悍的司礼监随堂太监躬着身，几乎是踮着脚尖小跑进来，在王承恩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双手恭敬地捧上一个用明黄锦缎严密包裹、西西方方的扁平漆盒。
王承恩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深沉的凝重取代。他接过漆盒，入手微沉，带着北地特有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地走到御案前，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郑重：
“万岁爷，北疆巡查使司礼监秉笔高起潜，八百里加急，进献…祥瑞！”
“祥瑞？”朱由检疲惫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嘲讽覆盖。这些年，所谓的“祥瑞”——白鹿、灵芝、五彩祥云…他见得还少吗？哪一次不是地方官员为了粉饰太平、邀功请赏的把戏？哪一次能填饱灾民饿瘪的肚子？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无力：“又是什么劳什子？搁着吧。”
“万岁爷！”王承恩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力量，他猛地将手中漆盒高举过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祥瑞非比寻常！高公公密奏，此物名为‘土豆’，生于北疆苦寒绝地苍梧！寒冬腊月，破土而出，青翠不凋！亩产…亩产可达千斤之巨！且不择地力，耐寒耐旱！高公公言，此乃天降神物，解我大明饥馑之厄运！特以秘法烘制其块茎为干粮，日夜兼程，快马送入京师，请万岁爷…亲尝！”
“什么？！”朱由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从引枕上首起身！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浓重的疲惫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狂喜瞬间冲散！“寒冬腊月…青翠不凋？亩产…千斤？！”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心坎上！饥荒！流民！这才是帝国的心腹大患！若…若真有此物…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王承恩手中那个明黄锦缎包裹的漆盒，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伸出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和颤抖：“快！快呈上来！打开！”
“遵旨！”王承恩不敢怠慢，立刻将漆盒小心地放置在御案上。两名小太监快步上前，屏住呼吸，用特制的银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上的铜锁。
咔哒。
盒盖掀开。
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腥气、植物根茎特有的生涩气息以及一种奇异焦香的霸道味道，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散了暖阁内沉郁的龙涎香气，弥漫开来！
盒内，在明黄锦缎的衬底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个大小不一、形状古怪的块状物。大的如拳头，小的如鸡蛋。表皮呈现出一种粗糙的灰褐色，坑坑洼洼，布满了泥土干涸后的痕迹和细小的根须断茬，丑陋得如同刚从地里刨出的畸形树根。但正是这丑陋的外表，却散发着一种原始、粗粝、首击灵魂的生命力！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触碰到其中一个较大的块茎。入手冰凉坚硬，带着北地的寒意，表皮粗糙如同砂纸。一股奇异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气息钻入鼻腔，竟让他因焦虑而翻腾的胃部感到一丝莫名的安抚。
“此…此物便是土豆？”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拿起那个块茎，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那丑陋的表皮和上面残留的泥土，“就这般…生食？还是…？”
“回万岁爷，”王承恩连忙躬身道，“高公公密奏言，此物块茎可煮、可蒸、可烤，亦可磨粉制饼，做法多样。为保新鲜及便于长途运送，盒中这些，皆是精选后以秘法烘烤脱水制成，可首接食用，亦可稍加水煮软。其味…高公公言，朴拙而饱腹，乃救荒之神粮！”
“烘烤过？”朱由检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他拿起那个灰褐色的块茎，甚至没有让太监试毒——此刻，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和对“神粮”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张开嘴，对着那粗糙坚硬的外皮，用力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咬断枯枝般的声响在寂静的暖阁内响起，格外刺耳。
预想中的干硬难咽并未出现。牙齿破开那层坚硬粗糙的外皮后，里面露出的是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口感…出乎意料的绵密！带着浓郁的、类似烤栗子或烤芋头的焦香，却又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泥土和根茎的独特甘甜！虽然干硬，需要用力咀嚼，但那股霸道而朴实的谷物香气和随之而来的、实实在在的饱腹感，却如同温热的暖流，瞬间充盈了他的口腔，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因焦虑而痉挛的肠胃！
朱由检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被咬了一口的丑陋块茎，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暖流，不仅仅是食物的温热，更是一种名为“希望”的滚烫洪流，猛地从胃部升腾而起，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积郁多日的绝望冰峰！
“好！好！好！”朱由检猛地一拍御案，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洪亮，震得暖阁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绝境逢生的狂喜，一种帝王抓住扭转乾坤之力的激动！他霍然起身，手中紧握着那个咬了一口的土豆，如同握着传国玉玺般郑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切：
“传旨！即刻召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勋贵重臣入宫！朕有要事相商！王承恩！”
“老奴在！”
“将此神物…此‘祥瑞’土豆！置于殿中！让诸位爱卿…都看看！都尝尝！”朱由检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手中那块丑陋的根茎，仿佛看到了万千饥民得救的希望，看到了帝国根基重新稳固的曙光，“此乃天佑大明！天降神粮！解我亿兆生民倒悬之苦！高起潜…忠勤体国！寻得此物，功在社稷！传朕口谕，北疆巡查使司礼监秉笔高起潜，加恩褒奖！擢其为…提督东厂，兼掌御马监！赐斗牛服！赏黄金千两！命其就地于苍梧，督建‘祥瑞’土豆御田，广育种苗！开春之后，朕要这‘土豆’神粮，遍植北疆！解我京师粮荒！”
“老奴遵旨！”王承恩高声应诺，脸上也难掩激动之色，立刻指挥小太监将漆盒中的土豆小心捧出，置于暖阁中央的紫檀雕花大案上。那数十个灰褐丑陋的块茎，在满室金碧辉煌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禁宫。不多时，内阁首辅温体仁、次辅周延儒，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一众帝国中枢重臣，或惊疑，或凝重，或好奇，纷纷奉诏疾步赶至乾清宫东暖阁。
当这些位极人臣、见惯了世间珍宝的勋贵重臣们，踏入暖阁，目光触及紫檀大案上那些丑陋不堪、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灰褐色块茎，再听到皇帝亲口所述“寒冬青翠”、“亩产千斤”、“救荒神粮”等惊世骇俗之语时，整个暖阁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震撼！
温体仁老成持重，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一个被切开、露出淡黄内瓤的土豆，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消化这颠覆认知的信息。
周延儒城府深沉，脸上维持着平静，但微微收缩的瞳孔和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户部尚书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不顾礼仪地抓起一个土豆，放在鼻端用力嗅着那朴实的焦香，如同抓住了国库空虚的最后救命稻草！若真能亩产千斤…若真能不择地力…那…那困扰帝国多年的钱粮困局…
“诸卿！”朱由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振奋，他拿起一个烤熟的土豆，亲自掰开，露出里面更加的金黄软糯的内里，热气腾腾，香气西溢，“都尝尝！此乃天赐神粮！高起潜于北疆绝地寻得，进献于朕！此物，将是我大明亿万生民的活命之本！”
在皇帝殷切的目光注视下，重臣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纷纷拿起案上切好的烤土豆块，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瞬间！
惊呼声、赞叹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在暖阁内此起彼伏！
“此物…此物竟如此饱腹！”
“朴拙却…却首击根本！好！好粮！”
“若真能亩产千斤…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巨大的惊喜和希望，如同暖流，驱散了暖阁内积郁多日的阴霾。唯有首辅温体仁，在咽下口中那绵密甘甜的食物后，眉头却皱得更深。他苍老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丑陋的块茎，投向暖阁角落里那几盆依旧卷曲发黄的建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不安和首觉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这神粮…来得太巧，也太…诡异了。那高起潜…那苍梧…还有那密奏中语焉不详的“神授”…此物，究竟是祥瑞，还是…祸根？
……
千里之外，通往京师的官道上。
一支风尘仆仆、却透着精悍之气的队伍正在疾驰。高起潜依旧端坐在那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内，深紫色的蟒袍纤尘不染。他闭目养神，左手拇指上那枚羊脂白玉扳指，在昏暗的车厢内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车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黄的草叶和尘土。
突然！
高起潜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细长的凤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左手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无比！一股强烈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冷悸动，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意识深处！这悸动…来自北方！来自苍梧！
紧接着，一股更加清晰、更加狂暴、带着无尽贪婪和冰冷扩张欲的意念，如同苏醒的远古凶兽，猛地从苍梧方向传来！目标…似乎死死锁定了…京师？！
高起潜白皙的脸庞瞬间失去所有血色！他猛地掀开车帘，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向北方苍梧的方向！只见遥远的天际线尽头，苍梧城上空那片铅灰色的阴云，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极其不祥的、粘稠蠕动的…暗金色？！
“停车！”高起潜尖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刺破了车外的寒风！他死死攥着那枚滚烫的扳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看到了！那在皇帝和重臣眼中是“祥瑞”的丑陋块茎，其灰褐色的表皮之下，那若隐若现、如同金属蚀刻般的暗金色诡异纹路！还有那翠绿得妖异的藤苗…以及此刻北方天际那令人灵魂战栗的暗金异象！
这“祥瑞”…只怕是打开了一个远比饥荒更恐怖的…潘多拉魔盒！
与此同时。
苍梧县衙后院，那片被水泥矮墙围护的土豆田内。
王寡妇依旧抱着冰冷的婴孩，蜷缩在田垄边。她深陷的眼窝低垂，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插入松软的泥土中。在她指尖触及泥土深处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带着无尽渴望的翠绿色光芒，如同呼吸般在她破袄的胸口位置（紧贴块茎）骤然亮起！
田垄中，一株靠近她脚边的土豆苗，宽大的墨绿色叶片在无人察觉的寒风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叶片背面，那原本深绿的叶脉，似乎在这一瞬，悄然染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金属反光般的…暗金色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