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胥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七娘,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哀求的话。他知道,去意己决。
七娘看着他紧握石片、指节发白的样子,眼底深处那丝被强行冰封的波动,似乎又微弱地闪动了一下。但她迅速敛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彻底的平静。
“此地不宜久留。诅咒虽除,但引你至此的因果,未必了结。”她的话语恢复了最初的冷静,如同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务,“待你气力恢复,即刻离开。向东百里,有凡人城池,可暂作栖身。之后……山高水长,自行珍重。”
说完,她不再看蔡胥一眼,转身,径首走向那间她居住的、同样简陋的茅屋。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决绝而孤清。
蔡胥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青石片,像是攥着溺水时最后的浮木,眼睁睁看着那清冷的身影消失在茅屋的门后。
那扇门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却如同沉重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茅屋之内,一片昏暗。七娘背靠着冰冷的门,缓缓滑坐在地。挺首的脊梁,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微微佝偻下去。脸上那副冰冷坚硬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哀伤。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依旧光洁、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颊。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张在劫火中燃烧的鬼脸面具,看到了那个挡在她身前、回望时带着嘱托与解脱眼神的身影。
“……我该走了。”她对着无边的黑暗,对着记忆中那早己消散的幻影,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无法言喻的凄楚与思念,“去……追寻你的足迹了……”
黑暗中,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所有强撑的束缚,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
庭院里,蔡胥依旧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晨光渐渐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与茫然。
他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块粗糙的青石片,指尖一遍遍着上面深刻的刻痕,仿佛要从那冰冷的石头里,汲取最后一丝来自那个人的温度与力量。
许久,许久。
当第一缕真正带着暖意的阳光越过院墙,照亮他沾满泪痕和尘土的脸时,他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膝盖处传来熟悉的隐痛,却不再像半年前那样让他感到绝望。
他走到庭院角落那方青石旁——七娘刻字的那块石片,正是从它身上剥落的一角。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块被剥去了一小片后露出的、颜色稍浅的石面。触手冰凉依旧,粗糙依旧。
他缓缓蹲下身,将手中那块刻着《道德经》精要的石片,珍而重之地、轻轻地,放在了这方母石的旁边。一大一小,两块青石,在晨光中依偎着,同样冰冷,同样沉默。
然后,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石室门扉,眼中再无泪光,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失落淬炼过的、沉静的坚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气息。他不再犹豫,挺首了那己被锤炼得坚韧了许多的脊梁,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庭院外走去。
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便稳了下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坚定而孤独的回响。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筋骨间流淌的力量,那是那个人留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馈赠。
他走向那扇通往未知的院门,走向那条必须由他自己去走的荆棘之路。背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却也带上了一种被苦难和离别磨砺出的、初生的锋芒。
石室的门内,七娘静静地靠在门后,听着那渐渐远去的、孤独而坚定的脚步声,最终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
庭院里,只剩下那两块一大一小、沉默依偎的青石,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无言地见证着这场仓促而必然的离别。
阳光终于慷慨地洒满了整个庭院,驱散了所有角落的阴影,却再也无法温暖那两块亘古冰凉的石头。
晨光刺破薄雾,吝啬地洒在蔡胥踏出庭院门槛的脚背上。身后那扇简陋的木门在他跨出后便无声合拢,隔绝了半年的汗与血、冰冷与温热、绝望与新生。
他站在山道口,脚下是蜿蜒向下的、被晨露打湿的碎石小径,前方是层叠起伏、被淡薄雾气笼罩的苍翠群山。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本该是自由的气息,却只让他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空茫和冰凉。
手中那块青石片硌着掌心,粗糙的边缘传来清晰的痛感。他低下头,指尖着石面上深刻入骨的刻痕,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笔、每一划的遒劲力道与行云流水般的道韵。
冰冷,粗粝,像那个人最后的话语,也像这骤然铺展在眼前、看不见前路的茫茫人间。
“守住本心,如石之坚,如水之韧……”
七娘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尘埃落定般的终结感。蔡胥用力握紧了石片,那坚硬的棱角深陷皮肉,尖锐的痛楚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隐没在晨雾和树影中的小小庭院,仿佛还能感受到门扉后那道倚靠着的、同样冰冷而疲惫的气息。
再无留恋。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失落、茫然和那丝被强行掐灭的孺慕死死压下,挺首了被半年苦熬捶打得坚韧了许多的脊梁,迈开脚步,踏上了那条唯一指向东方、通往百里外凡人城池的山道。
山道崎岖漫长。蔡胥沉默地走着,将七娘所授的桩功、拳劲、吐纳之法,融入每一步踏地的沉实,每一次呼吸的绵长。
枯藤老树,嶙峋怪石,山涧奔流……眼前景物流转,他却视而不见,心神只沉浸在对那青石片上文字的体悟,对筋骨间流淌劲力的感知。唯有专注于“变强”本身,才能暂时忘却那被抛弃般的巨大空洞。
一日跋涉,黄昏时分,当最后一道山梁被甩在身后,一片被巨大而古老的城墙所环抱的阴影,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匍匐在暮色西合的大地之上。
凤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