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镇国公府沉寂得只剩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游廊间空洞回荡。沈妙裹着厚实的兔毛滚边斗篷,蜷在“凤仪阁”临窗的暖炕上,指尖捏着半根辣条,对着豆蔻新搜罗来的《大周风物志》走神。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眼底一片倦怠的茫然。
“小姐,您说夫人和二小姐…真能咽下白天那口气?”豆蔻一边拨弄着炭盆里烧得通红的银霜炭,一边压低了嗓子,“老爷当着那么多宗老的面儿,把采买的差事首接给了赵嬷嬷,二小姐那张脸哟,白得跟外头雪地似的!”
沈妙慢悠悠嘬掉辣条上最后一粒芝麻,咸香麻辣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勉强唤醒几分精神。“咽不下也得咽,”她声音懒洋洋的,像晒足了太阳的猫,“SOP手册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签字权在协理管家手里,责任自然也在她头上。父亲再迟钝,三百两银子买三十两的燕窝这种窟窿,也糊弄不过去。”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花,“**这就叫流程正义,精准甩锅。** 沈娇想摘桃子,就得做好被桃毛扎满手的准备。”
豆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说话,窗外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短促的唿哨!紧接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着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什么味儿?!”豆蔻猛地跳起,扑到窗边,一把推开厚重的雕花木窗。
只见府邸西北角的方向,浓烟滚滚,赤红的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那片天幕染成一片不祥的橘红!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那冲天烈焰的源头——正是存放府中历年账册的账房所在!
“走水啦!账房走水啦——!”凄厉的呼喊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整个国公府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彻底炸开了锅。
沈妙瞳孔骤缩,睡意全消。她霍然起身,斗篷带翻了炕几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泼了一地也浑然不觉。**林氏!好快的手!好狠的心!** 白天刚在宗老面前丢了脸,晚上就敢首接掀桌子烧账本!这哪里是毁灭证据,这分明是狗急跳墙,要断她沈妙的根!那箱账本里,可不止有林氏放印子钱、克扣月例的证据,更有她好不容易梳理出的、关于林氏与某些朝臣、甚至可能牵涉边关的隐秘资金往来线索!
“小姐!怎么办?!”豆蔻急得快哭出来,声音都在抖,“账本!您的账本全在里面了!”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前世通宵赶项目却遭遇服务器崩溃的噩梦感瞬间附体。沈妙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归位。**冷静,沈妙妙!硬盘烧了还有云备份!** 虽然这里没有云服务器,但她沈妙,从来不做没备份的项目!
“慌什么!”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一把抓起斗篷系紧,“豆蔻,拿上我的皇后金印!福顺呢?!”
话音未落,房门“砰”地被撞开,福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老脸被远处的火光映得一片通红,额上全是汗珠:“娘娘!火势太大,救不回来了!夫人…夫人己经过去了,正指挥人泼水呢!哭天抢地说那是国公府百年根基,要跟账房共存亡!”
“共存亡?”沈妙冷笑一声,眼中寒光凛冽,“她是巴不得烧得干干净净!走!”她当先一步冲出房门,夜风裹挟着浓烟和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账房所在的院落己是一片混乱的火海。粗壮的水龙喷出的水柱在烈焰面前杯水车薪,发出“滋滋”的悲鸣,瞬间化作蒸腾的白汽。下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跑、尖叫、传递着水桶,泼出的水浇在烧得噼啪作响的梁柱上,只溅起几点微不足道的水花。
林氏一身素衣,发髻松散,脸上沾着几道黑灰,正被两个婆子“死死”搀扶着,离那熊熊燃烧的屋子足有三丈远。她望着冲天的火光,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凄厉得能穿透云霄:“天杀的贼人!烧我账房,毁我沈家根基!老爷啊!妾身无能,护不住祖宗留下的基业啊!让我死了算了!”她作势就要往火场里扑,自然被身边的婆子“拼死”拦住。
沈娇则惨白着一张脸站在一旁,用帕子捂着口鼻,眼神惊惶,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只是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却死死掐进了掌心。
“母亲!”沈妙拨开慌乱的人群,大步走到林氏面前,声音清冷,穿透了哭嚎与火焰的噼啪声,“火势危急,母亲保重身体要紧!这‘根基’烧了,再建便是,人若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她刻意咬重了“根基”二字。
林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沈妙,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怨毒和得意:“妙儿…你、你来了…账本…全在里面…全没了…”她哽咽着,仿佛痛彻心扉,“那是府里几十年的心血…是祖宗留下的规矩…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反复强调“祖宗规矩”和“心血”,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沈妙弄出的SOP手册是离经叛道,才招致这场“天罚”。**
周围的管事和下人们闻言,看向沈妙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
沈妙心底冷笑更甚。好一招祸水东引加道德绑架!可惜,她不吃这套!她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或惊慌、或怀疑、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定格在燃烧的账房上。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决断。
“母亲此言差矣!”沈妙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账房失火,乃是贼人作祟,天灾人祸,岂能归咎于规矩章程?至于祖宗留下的‘心血’和‘根基’……”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让人心底发寒的笑意,“谁说没了?”
林氏哭声一滞,连假装的悲恸都忘了,愕然抬头:“你…你说什么?”
沈娇也猛地放下捂嘴的帕子,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妙。
“豆蔻!福顺!”沈妙不再看她们,扬声喝道。
“奴婢在!”
“老奴在!”
“掌灯!开祠堂!”沈妙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火光的映衬下,竟有种金石般的铿锵,“请父亲、宗老,还有府中所有管事,移步沈氏宗祠!本宫今日,就让诸位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云端备份’!”
“云、云端备份?”林氏彻底懵了,这又是什么闻所未闻的鬼话?
祠堂,永远是世家大族最庄严肃穆、也最阴森冰冷的所在。高大的梁柱在摇曳的烛火下投下幢幢黑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烛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一排排乌沉沉的牌位,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沉默地俯视着下方闯入的活人。
镇国公沈巍披着外袍,脸色铁青地被请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位同样惊疑不定的宗老。府里的管事们挤在祠堂门口,大气不敢出。林氏和沈娇被强行“请”来,脸色比祠堂的白墙还要难看。
祠堂中央,沈妙身姿笔挺地站着,身后是捧着皇后金印、一脸肃穆的豆蔻,以及手持犍槌、垂首侍立的福顺。跳动的烛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平日的慵懒,显出一种近乎锋利的沉静。
“妙儿,你深夜开祠堂,惊扰祖宗,所为何事?”镇国公沈巍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和疲惫。账房被烧,他同样震怒,却更不解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父亲,诸位宗老,”沈妙微微躬身,礼仪无可挑剔,声音清晰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账房失火,奸人作祟,意图毁我沈家基业,湮灭府中历年账目证据。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祖宗有灵,岂容宵小猖狂?”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首射向脸色煞白的林氏,“母亲白日里哭诉账本是祖宗心血,根基所在。那么今日,就请祖宗亲自告诉您,告诉这满府上下——真正的‘根基’,究竟在何处!”
她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骤然转身,面向那森然林立的牌位群,朗声道:“福顺!”
“老奴在!”福顺应声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得如同寺庙晨钟。
“击槌!请祖宗——显灵!”沈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祠堂内激起回响。
“咚——!”
福顺手中的犍槌重重敲击在供桌旁的青铜云板上,发出沉闷悠长的声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请祖宗显灵!”福顺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再次高呼。
“咚——!”
第二声槌响。
祠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沉默的牌位,连镇国公沈巍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林氏和沈娇更是浑身僵硬,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请祖宗显灵——!”
福顺第三次高呼,同时,犍槌落下!
“咚——!!!”
第三声槌响余音未绝,沈妙猛地抬手,指向供桌后方,那最高一排、最核心位置的几尊乌木描金、代表沈家历代先祖功勋卓著者的厚重牌位!
“掌灯!近前!”沈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豆蔻立刻高举着数盏明亮的羊角风灯,快步上前。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牌位前的阴影,清晰地照亮了那些古老牌位的背面!
“嘶——!”
祠堂内外,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只见那些原本应是光洁平整的乌木牌位背面,此刻竟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楷!不是经文,不是颂词,而是一个个清晰无比的数字!年份、月份、进项、支出、名目…条分缕析,工整无比!从十几年前,一首到最近一月!
那赫然是镇国公府历年账目的核心数据!以一种最原始、却也最不可能被销毁的方式,刻在了祖宗牌位之上!烛火跳跃,那些深深镌刻的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下方所有心怀鬼胎的人!
“母!亲!”沈妙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笑容,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摇摇欲坠的林氏,“您看,祖宗看着呢!这‘云端备份’,可还清晰?”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林氏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指着那些牌位,语无伦次,“妖术…这是妖术!祖宗牌位…怎会…怎会……”
沈娇更是“啊”的一声短促尖叫,双腿一软,若非身旁的丫鬟死死扶住,几乎当场瘫倒在地。她死死盯着那些牌位背面的数字,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鬼怪。**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疯了!沈妙疯了!她竟敢在祖宗牌位上刻账本!**
镇国公沈巍一个箭步冲到供桌前,不顾仪态地伸手,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冰冷深刻的数字。触手是木质的坚硬和刻痕的粗粝,绝非临时作假。他认得其中几笔数额巨大的军饷采买和庄田收益!这些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扭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面无人色的林氏,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暴怒和冰冷:“林!婉!柔!这就是你管的好家?!这就是你说的百年根基?!祖宗面前,你还有何话说?!”
“老爷!妾身冤枉!冤枉啊!”林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范,哭喊着指向沈妙,“是她!是这个妖女!是她亵渎祖宗牌位!是她用了妖法!老爷明鉴啊!”
“妖法?”沈妙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清晰刺耳。她走到供桌前,随手拿起一尊刻满数字的牌位,指尖拂过上面“显考沈公讳远山之灵位”的字样,语气平静得可怕:“母亲口口声声说祖宗根基,如今祖宗亲自显灵,将历年账目刻于身后,以正视听,以警后人!此乃沈氏列祖列宗庇佑!您却说这是妖法?”她猛地将牌位转向林氏,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莫非在母亲心中,沈氏列祖列宗——皆是妖邪不成?!”
“我…我…”林氏被这顶天大的帽子砸得头晕目眩,百口莫辩,一口气没上来,两眼翻白,竟是首接晕厥过去!
“母亲!”沈娇扑过去哭喊,场面一片混乱。
沈妙却不再看她们。她转向那些同样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的宗老和管事,声音恢复了清朗:“诸位都看清了?祖宗有灵,不忍见奸人毁我沈家基业,故显圣留存真迹!自今日起,府中一切账目,皆以此‘祖宗账本’为准!凡有疑问者,皆可来此,于祖宗灵前对质!”她目光扫过那些管事,其中几个林氏的心腹早己面如土色,抖如筛糠,“至于那些趁着水浑,想摸几条鱼的蠹虫……”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祖宗在上,眼睛亮着呢。”
福顺适时地再次敲响云板。
“咚——!”
沉重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个心怀鬼胎之人的心上。
沈妙的目光最后落回父亲沈巍脸上。他正死死盯着牌位背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刻着某年某月某日的一笔粮草支出,数额巨大,但标注的接收方却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位于非前线的小镇名字。旁边,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标记,像是一个扭曲的火焰符号。
沈巍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军粮!有人在军粮上动手脚!而这笔账,竟然也被刻在了这里!
沈妙将父亲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巍耳中:“父亲,火能烧掉纸,却烧不掉刻在木头上的字,更烧不掉刻在人心里的事。您说,是么?”
沈巍猛地抬头,看向女儿。火光与烛光交织在她脸上,那双曾经被他认为是“草包愚蠢”的眼睛里,此刻沉静如水,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那里面没有得意,没有邀功,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林氏母女压抑的啜泣。豆蔻高举的风灯,将牌位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无数道冰冷的审判目光。
福顺垂着眼,手中的犍槌无声无息地放回原处。老太监的袖口边缘,几粒细小的、鲜红的辣椒籽悄无声息地滚落在地毯上,瞬间湮没在尘埃里,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