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民间志

第61章 《说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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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民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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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零二秒
本章字数:
6090
更新时间:
2025-06-26

元顺帝至正三年,杭州城的梅雨腌透了瓦当。陶宗仪蹲在凤凰山脚的草庵里,就着豆大的油灯,把听来的故事往纸上抄。蚊虫叮得他手背发肿,可笔尖落处,那些藏在市井褶皱里的魂灵,竟挨个活了过来——有胭脂巷里攥着绣帕的姑娘,有扬州盐栈外攥着铁骨扇的汉子,还有荒村旧宅里守着绣花针的孤魂……

这年的元朝,像匹织残了的锦缎。蒙古贵族的质孙服在长街明晃晃地耀武,男人见了要低头侧身;交钞贬得比废纸还轻,卖菜的阿婆都拿铜钱串子当项链;勾栏瓦舍里,汉戏的水袖刚拂过回回舞的腰铃,佛号便和经声绞在风里。而《说郛》里的故事,就埋在这些烟火碎屑中,等谁轻轻一捻,漏出里头的血温与叹息。

杭州胭脂巷的晨雾里,总飘着股蜀锦的香。阿绣的指尖缠着缕青线,像把江南的春绞进布里。裁缝铺的竹匾堆着三色绫罗:苏绣的软、波斯绒的艳,还有本地苎麻的糙,可最常来的客,是穿旧青衫的子安。

子安祖父是宋末举人,到他这代,科举停办己近八十年。他胸藏万卷书,却只能支起木案,在城隍庙外卖字讨生活。他来买素绢时,阿绣总把裁剩的边角料塞给他:“写对联用得着,省些钱买米。”子安红着脸接,藏在袖里的手发颤——他见过勾栏里涂脂抹粉的姑娘,见过蒙古贵妇穿金戴银的骄横,却没见过谁的眼睛像阿绣这样亮,亮得能照见他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钱,还能映出里头的温善。

三月三,杭州夜市赛过银河。阿绣攥着新绣的并蒂莲帕子,在胭脂巷口等了三遭,才见子安醉醺醺晃过来。他腰间别着支断笔,衣襟沾着墨渍:“今日给蒙古老爷写寿联,他们说‘寿比南山’太酸,要‘活过百岁’才俗……”话没说完,喉间呕出股酸酒气,溅在青石板上,像摊化不开的墨。

阿绣扶他到后巷,月光漏过老槐的枝桠,照见他眼尾的泪。子安倚着墙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祖父说,读书是为了济天下,可如今……连副对联都要讨主子欢心。”阿绣伸手擦他脸,却摸到自己帕子的角——不知何时,子安把并蒂莲帕子塞回了她掌心。

变故来得急雨般凶。蒙古小吏帖木儿垂涎阿绣的手巧,借着“检查市集铁器”的由头,把裁缝铺的铜秤砣掰成两半:“南人私藏凶器,该罚!”阿绣爹急得咳血,子安攥着断笔要拼命,被帖木儿的随从踹在泥里。他爬起来时,墨染的青衫沾满了泥,活像幅被雨打湿的残墨画。

那晚,阿绣跪在佛前,把并蒂莲帕子烧成灰。可天快亮时,她听见窗棂轻响,睁眼看见子安捧着包药杵在檐下,发梢滴着雨:“我去药铺,他们不肯赊,我……把笔抵了。”他掌心有道血痕,是被药铺掌柜用秤砣划的,红得刺目。

阿绣突然握住他的手,帕子是新绣的,绣着“共伞”——西湖边最寻常的景,两人共撑把油纸伞,伞外雨急如箭,伞内却藏着半寸温软。子安盯着帕子,喉结滚动:“阿绣,我连伞都买不起……”

“要伞做甚?”阿绣笑起来,眼尾弯成月牙,里头闪着夜市的灯,“你看这巷口的青石板,被雨泡了几百年,不也还在?只要人在,针在,帕子在,日子总能缝出朵花来。”

扬州的盐栈像头吃人的兽,把白花花的盐嚼成金子价。赵六扮作货郎,竹筐里藏着铁骨扇,扇面画着残荷——残荷底下,三十六个暗格装着给盐工的救命钱,每个格都刻着名字,像串带血的咒。

翠娘被拖进盐商别院时,指甲抠烂了青砖。她爹是盐工,因告发税吏贪墨,被捆进麻袋扔进运河喂鱼。如今盐商儿子要纳她为妾,她把剪刀藏在发髻里,等那畜生靠近,便要同归于尽。

夜黑得像墨,赵六翻墙时,铁骨扇划开蛛网,惊起檐下宿鸟。护院的刀砍来,他旋身,扇骨“当”地磕在刀背上,震得护院虎口发麻。火光里,翠娘看见他扇面的残荷突然动了,荷叶卷成利刃,劈开锁她的铁链。

“跟我走!”赵六扯她手,却被她咬住手腕——这姑娘眼里的狠劲,像极了当年跳河的娘。赵六带她躲进芦苇荡,潮声拍岸,翠娘突然哭出声:“我爹说,盐是白的,人心该也是白的……可他们的血,怎么把盐染成了红的?”

后来他们摸清,盐商勾结的是蒙古税吏帖木儿,连官船都载着黑盐,每船盐税要刮走百姓三成口粮。赵六把铁骨扇插进盐栈门,扇面用血写着“盐白如冤”。百姓们夜里摸黑来拜,把扇骨磨得发亮,像面照妖镜,照得盐商的宅院鬼哭狼嚎。

立秋那天,翠娘把头发剪成男儿样,跟着赵六浪迹江湖。他们在码头听人说,大都的交钞贬得更凶了,十贯钞换不来一斗米,可扬州的盐,终于肯卖平价了——不知是谁,续了残荷的扇面,画了柄新荷,亭亭立在血字旁,荷叶上的露珠,像极了百姓的泪,也像希望。

首隶的荒村,野狗啃食枯骨。老周打更时,总觉得旧宅里有哭声,像纺车断了线。首到那晚,他看见白衣姑娘坐在门槛上,手里的绣花针闪着冷光——是阿芸,三年前定亲的孤女,等表哥从大都回来,没等到。

阿芸的魂不肯走,缠着老周问:“表哥是不是死了?他说过,回来给我带大都的蜜饯……”老周硬着头皮应,却在镇上打听到,表哥在大都搬砖时摔断了腿,被工头扔在乱葬岗,幸而被回回医馆的撒马尔罕人救了,却失了忆。

老周雇了辆驴车,带表哥回乡。车过荒村,表哥突然喊头痛,阿芸的绣花针从梁上坠下,扎在他手背上——血珠沁出时,表哥眼里闪过熟悉的光:“阿芸……我给你带了蜜饯,在包袱里……”

旧宅的门“吱呀”开了,月光照亮绣绷上的半幅鸳鸯。阿芸的白衣在风里飘,渐渐淡成雾。老周第二天去添坟,看见坟头开了朵白牡丹,花瓣上的露水晶莹,像极了阿芸绣过的花样,也像她没流尽的泪。

打更的梆子声里,老周常想:人鬼之间,隔的不是生死,是放不下的牵挂。就像元朝的天,看着冷,里头也藏着些温——比如撒马尔罕人救了表哥,比如他这个粗人,竟也能帮孤魂圆了梦。

顾墨的画室在大都北巷,窗对着清真寺的尖顶。他画的鱼,鳞片会映月光;画的鹰,羽毛能抖落雪。可蒙古官员帖木儿要他画猎鹰抓兔,他却画了只折翅的鹰,爪下压着枚交钞——满朝都在捞钱,鹰还能飞多高?

帖木儿拍案:“南人敢讽朝廷!”顾墨把笔一扔,墨汁溅在画纸上,竟化作群鸦,绕着厅堂飞。众人惊逃时,他揣着半幅《墨梅图》,连夜逃出大都。

苏州的评弹里,顾墨在画舫上教人画墨戏。船过枫桥,他对徒弟说:“墨是黑的,可画里能藏白;这世道暗,人心总得亮着。”有回回商人来求画,他画了匹胡马,马蹄下是汉家的竹,胡汉共生,竟卖出高价。那商人摸着画轴叹:“这马,像极了大都的市集,蒙古袍、汉服、回回帽挤在一块儿,乱是乱,倒也活着气。”

冬至那天,顾墨收到帖木儿的死讯——那贪官终因贪墨交钞被斩。他站在画舫头,把《折翅鹰》扔进运河,涟漪里,鹰竟振翅飞了起来,向着北方,消失在雾里。徒弟们说,那鹰是去讨公道了,顾墨却笑:“是去寻新生了。这墨戏啊,画的从来不是画,是口气,撑着咱们在暗里往前走的气。”

元朝的太阳落了又升,胭脂巷的青石板磨穿了底,扬州的盐栈换了新主,荒村的野狗没了踪影,大都的画室开了又关。可《说郛》里的故事,总在某个雨夜复活:

阿绣和子安后来开了间绣坊,教女工学艺,绣帕上的并蒂莲,渐渐绣遍江南;赵六和翠娘在江湖结识更多义士,铁骨扇的传说,成了盐工们的夜话;老周收养了孤儿,把阿芸的故事讲给孩子听,荒村的野狗,也有了新的主人;顾墨的徒弟把墨戏传到海外,异国的画坊里,也开始画起会飞的鹰、会游的鱼。

陶宗仪抄书的草庵早塌了,可那些故事里的魂灵,还在市井里游荡:绣娘的针还在走线,义士的扇还在劈砍不公,孤魂的针还在等,画师的墨还在画里藏着光。

这大抵就是民间的魂——不管朝代怎么换,苦难里总孵着希望,冰冷中总藏着温热。就像旧书里的字,哪怕泛黄,也能焐热后人的眼,让人知道:原来元朝的烟火里,藏着这么多活着的、爱着的、抗争着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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