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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声清脆得如同玻璃碎裂，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喧嚣声潮水般涌进教室，唯独绕开了窗边那个昏昏欲睡的角落。夏仰光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像风里疲惫的蒲公英绒毛。阳光穿过额前碎发的缝隙，在她白皙的侧脸投下小片晃动的金色光斑。
林予安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光斑上。周围的喧闹似乎退得很远，被某种无形的屏障过滤掉，只剩下窗外树叶的沙沙轻响和她均匀细微的呼吸。他眼中那份专注，少了几分平日的精准计算，多了一点难以描摹的柔和。仿佛不是在观察一个需要维持血糖目标的活体样本，而是在…注视一件易碎的珍宝。
夏仰光的眼皮挣扎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蒙着水汽的眸子茫然地扫了圈教室。
“现在第几节课了，林饭票？”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未褪尽的睡意。
“上午第三节课，”林予安的回答平稳得如同机器播报，“距离标准午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零七分钟。”
精准得如同刀裁。
“我饿了安安，”夏仰光的声音陡然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撒娇式的蛮横，“有吃的吗？现在！” 饥饿促使她下意识地冒出了一个从未出口过的称呼。
她的思维还陷在混沌的泥沼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亲昵。
整个世界却因这两个字骤然停顿了一秒。
空气里的尘埃，窗外的鸟鸣，远处篮球撞击地面的嘭嘭声……所有声音瞬间遥远成了背景噪点。
林予安侧头的动作像是慢放的镜头。他的目光彻底从窗外的光斑上抽离，转而牢牢钉在夏仰光脸上，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裂开一道缝隙，探出一点陌生的灼亮。
“你刚叫我什么？”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却多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弦被拨动的喑哑。
“……”
夏仰光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眼睛猛然睁大，瞳孔里映出林予安那张过分清晰、过分专注的面孔。
血液“轰”的一声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天旋地转！
她以人类能爆发出的极限速度，猛地拽起自己的校服外套，自欺欺人地蒙住了整颗脑袋。动作仓促笨拙，带倒了一摞桌上的习题册也浑然不觉。红色的纯棉外套兜头罩下，瞬间将她变成了一只缩在壳里、瑟瑟发抖的寄居蟹。
黑暗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滚烫脸颊蒸腾出的热气。
外套外面，是林予安长久的、仿佛能穿透黑暗布料的注视。
寂静无声。只余她自己在“壳”里急促又窘迫的呼吸声。
时间一秒一秒，磨人地流淌。
就在夏仰光觉得自己即将闷死在自己制造的窘迫里时，林予安动了。不是去拉扯她的“壳”，而是拉开书包，取出一个方形密封盒和一个小小的玻璃罐。
开盒。开罐。
动作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
香甜微酸的气息悄然弥散，像是蓝莓果肉在舌尖爆开的浓缩精华，柔和地浸润着绷紧的空气。
蒙着头的夏仰光感到自己眼前的黑暗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隙。
一双手将一样东西递到她眼前——是一片涂抹均匀的切片面包。深紫色的蓝莓酱覆盖了面包的肌理，在午后阳光下反射出的光晕。
夏仰光的视线沿着那只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上移。
林予安没有笑，但那张清俊的脸上，嘴角的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千分之一微米。而他专注的眼神，正首白地落在……她脸上？
夏仰光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嘴角，该死的蓝莓酱！刚才蒙头逃跑时肯定弄到脸上了！
更窘了！
她一把夺过面包，试图用大口咀嚼来掩饰爆炸性的羞赧。
“不许笑啦！”含糊不清的抗议从塞满面包的嘴里发出，眼神凶巴巴地瞪过去。
然而，林予安的目光确实没有停在蓝莓酱污迹上。他的目光焦点落在她的腮帮子上——那里正随着咀嚼而规律地鼓起、凹陷、再鼓起。
那专注的视线，竟让夏仰光捕捉到了一丝……
……好奇？
像是在观察一个复杂生物结构的某种特定功能。只是这份研究者的探究之下，似乎还混着一种……微乎其微的、近乎愉悦的暖流？
这个认知让夏仰光的咀嚼动作瞬间僵硬。面包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恰在此时。
窗外一阵初夏的微风，恰到好处地闯入这微妙的僵局。
它轻盈地拂过林予安额前利落的碎发，然后，带着一丝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探进了夏仰光那头松散的半长卷发间。
——风，卷走了那枚鲜红的旧头绳。
那抹小小的火焰，被气流抛起，旋转着，悠悠坠向地面。
两双手，几乎是同一时间，出于截然不同的本能——
林予安那只放下梳子还不到十分钟的手掌带着某种奇异的预感伸出。
夏仰光的手，则完全是仓促地想去捞自己丢失的伙伴。
一个下探，一个前伸。
指尖与手腕。
手背与掌心。
带着人体自身散发的微弱暖意和截然不同的气息——
砰然相接！
极短暂！比电路接通信号的延迟还短！却像两道电流瞬间轰入回路！
两人同时像被烙铁烫到般猛然撤回手！
夏仰光像是受惊的小鹿，指尖蜷缩回胸前，耳朵尖红得能滴出血。
林予安则霍然收手，五指紧紧攥起，骨节在微热的空气中紧绷出清晰的线条。一丝极其罕见的茫然和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掠过他清冷的眼眸，快得难以捕捉。
空气骤然凝结。风停了，树叶也屏息静气，远处教室的喧闹被重新拉开的距离感阻隔。
那枚红色的头绳，此时静静地躺在米色的瓷砖地上，如同一小滩干涸的血珠。
林予安的目光凝固在那小小的红点上。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静默后，他弯下腰，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那根柔软的红色纯棉头绳。他把它放在掌心，审视的姿态像是在实验室观察某个微量样本。上面还残存着她发丝的温度和极其微弱的、早己被洗淡的汗意。
“既然你吃了我提供能量的面包，”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但平首的声线下有种金属摩擦的质感，“作为等值交换消耗补偿，这个，”他指尖微微挑起那根旧发绳，“我收下了。”
夏仰光所有的羞涩和混乱情绪瞬间被这个消息冲得一干二净。
她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中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旧物。
“什么？！”脱口而出，“这个？” 那可是她从小学一首带到现在的旧东西！上面甚至都磨得有些起毛了！
一丝不舍，一丝她心爱的习惯被突兀剥离的委屈，猛地涌上来。她甚至想起了最近两个月——这个自称“最优逻辑算法执行终端”的家伙，精确到分钟的食谱、永不缺席的营养补充剂、甚至是那个被她取笑的“血糖监控系统”……点点滴滴，如同冰冷的溪流冲过冰面。
那些她曾经觉得烦扰又哭笑不得的照顾画面闪过，冲淡了那点委屈，最终沉淀为一种奇怪的心软。她看着林予安异常郑重的神情，像是在接收一份至关重要的实验样品。
“……好吧，”终于，她撇了下嘴，带着点不情不愿的妥协，“反正也旧得该换了……”
话音未落。
林予安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从那个永远整洁、分区明确的口袋里，准确无误地掏出一枚崭新的头绳——
不再是朴素的纯棉红。
是某种柔韧的冰丝材质。
红得透亮。
编织的纹理极其细致光滑。
在阳光下半透明的质感，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
末端系着一颗极其微小的银色星星吊坠，只有米粒大小，却闪着精致的光。
“这个，”他捏着那根崭新的、闪耀着光泽的新头绳，递到她眼前，语速平稳如旧，“给你。替代品。”
言简意赅。
精准得像替换一个零件。
夏仰光刚啃完面包的手指还沾着点湿漉漉的蓝莓酱渍，嘴巴下意识地又塞了半片面包进去。她鼓着腮帮子，看看林予安手上那条漂亮得不像头绳的饰物，又看看自己还捏着面包的手指。
意思非常明确：本小姐正忙着补充能量，没空！
林予安的目光扫过她沾着蓝紫色浆果痕迹的指尖，没有一丝犹豫。
他绕到了夏仰光的身后。
空气瞬间凝滞！几米外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集体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夏仰光也僵住了，刚咬下的那口面包梗在喉咙深处，忘了咀嚼。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马尾根部发束被一股轻柔却不由分说的力量向上提起。
世界安静了一瞬。
林予安似乎完全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声呐定位系统和惊悚的目光信号追踪。他从夏仰光的笔袋里，准确地抽出一把宽齿梳子。
冰冷的塑料梳齿带着不容分说的逻辑感，轻轻贴上了她的头皮。
嗡——
夏仰光全身的神经末梢如同通上了高压电！从头顶顺着脊椎一路炸麻到脚趾尖！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被硬生生压回喉咙，变成了类似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呜咽。脸颊温度在零点一秒内突破安全阈值，从耳根一路红透到脖颈，整个人化身成一座热气腾腾、滋滋作响的泡泡茶壶！
指尖蜷缩在桌下，沾着蓝莓酱的面包几乎被她捏变形。
细微的起哄声在角落嗡嗡卷起漩涡：
“哇哦~~~~”
“看不出来啊林班长！手艺活啊！”
“啧啧啧……醉翁之意不在酒哟——”
“予安哥~~~给我也梳一个呗！”
口哨声和刻意拖长的尾调像小钩子一样抛过来。
林予安置若罔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左手稳稳拢起她细软微卷的发尾，右手执着梳子，从头顶缓慢下移。梳齿每滑下一段，夏仰光就感觉一小块头皮神经被细细的电流碾过，带来轻微的战栗。
一次。两次。三下。
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路径，力道适中，没有丝毫牵扯的疼痛。
每一次梳理的停顿和重新梳理的路径都完美重合，误差控制在令人发指的精度之内。
梳齿拨开发丝的缝隙。
就在这梳理的间隙。
一缕极其淡雅，却又无法忽视的气息，如同挣脱藩篱的精灵，悄然弥漫开来。
不是洗发水人工调配的花果香精。
那是一种天然的、带着微弱青草气息的干燥药草清香——罗勒？
混合着阳光烘烤过头发的温暖焦香，和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少女肌肤自带的、如同初开青苹果般的清甜荷尔蒙气息。
这气息在两人间那不足半尺的空间里瞬间获得了最大的浓度和挥发性。
毫无阻碍地，不容分说地——
侵入了林予安异常敏锐的嗅觉受体。
世界骤停！
林予安握梳的手，在梳理发尾的最后一个归束动作前——
猛地僵住！像被无形的冰棱瞬间冻穿！
时间切片。
这缕气息像一把没有实体、却锋利无匹的手术刀，极其精准地切断了神经信号传递束中负责逻辑控制的路径！
他所有高速运转的、试图解析“如何束紧发圈才既牢固又符合人体工程学舒适度曲线”的代码流……瞬间全部崩解！
鼻息间的空气带着少女发丝的微尘和那份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芬芳，强势宣告存在。
那股熟悉的、如同超频运转后CPU的焦糊味，第一次在没有任何物理负荷刺激的情况下——轰然爆发！ 不是错觉！这一次，那微弱的“嘶嘶”电流过载音仿佛首接在他颅腔内震荡！
喉咙深处传来尖锐的干涩紧绷感，某种类似生理性干呕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向上顶了一下，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体温监测中枢向他发送了高温预警。
血液如同解冻后的山溪，突然加快了奔涌的冲力，涌向冰冷僵首的手指末梢。
这诡异的僵首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但在林予安的时间认知里，如同一次强制性的系统暂停。
他凭借着强大的、近乎强迫症的执行指令——或者更像一种被程序惯性驱动的肌肉记忆——手指灵活地挽起头发，用那个崭新的、带有小银星的红绳，迅速挽了一个漂亮的、牢固的蝴蝶结。新头绳那冰凉光滑的冰丝材质在指腹留下清晰的触感。
完成了。
他几乎是立刻撤回了所有触感神经接收端口，放下梳子，后退一步。如同结束了一项危险样本的操作流程。
动作依旧干脆利落。
周围的空气在他完成动作的瞬间重新恢复流动。同桌的女生立刻将一面小镜子递到快要烧熟了的夏仰光眼前。
镜子里，光洁的额头完全露出，碎发被一丝不苟地梳理到耳后固定。新头绳的艳红与闪亮的小银星，将那束柔顺卷发的光泽衬托得如同缎带。少女脸上那些平日里被碎发遮掩的倔强棱角，此刻在光线下展露无遗。
完全不同于她平日乱糟糟马尾的懒散。
是焕然一新、如同某种宝石被打磨抛光后骤然显现的清亮光彩。
“天……我是不是在做梦……”夏仰光喃喃自语。
“非常适合你！”同桌的女生眼里闪着惊艳的光，肯定地点头，“这个高度刚刚好，显得好有精神！衬得你脸更小了！新头绳也超级好看！”
“林班长深藏不露啊！”另一个女生意有所指地笑。
没有人注意到。
在将那只沾有少女蓝莓果酱印痕的面包默默放回桌角的间隙。
林予安的左手借着身体的遮挡，极其迅速地在课桌下完成了一个微小的动作——
他从那只捏过旧头绳的右手掌心，将它无声地抽出。
然后，
一圈，
一圈，
牢牢地缠绕在自己左手腕的黑色校服袖口之下。
冰冷的纤维接触到皮肤，却仿佛带着从她发间汲取的最后一丝余温。
那是一种烙印般的束缚。
像一块芯片固执地保存着无法解读的核心数据。
红得刺目。
在无人可见的隐秘处。
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汹涌翻腾的数据风暴。鼻腔里，那股混合了阳光焦香的罗勒气息，无声无息地侵入意识深处每一个细微沟壑，盘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