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瓷

第13章 金缮为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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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晓瓷
作者:
胖一不会饱
本章字数:
8246
更新时间:
2025-07-08

故宫西三所,修复室。

寅时末,天光未启,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陈墨。窗棂之外,紫禁城的轮廓沉睡在深蓝的寂静里,只有巡夜宫灯几点幽微的光,如同守夜的星子。室内没有点灯,沉厚的黑暗包裹着一切,唯有工作台中央一点烛火,在无边墨色中摇曳出一小团暖橘色的、颤巍巍的光晕。

光晕的核心,是那只南宋官窑天青釉冰裂纹梅瓶。瓶身温润的釉色在烛火下流转着内敛的幽光,冰裂纹片如同凝固的星图,而那贯穿瓶腹的瘦金体金缮婚契——“天青待晓瓷,缔结同心,永以为聘”——此刻正被烛光温柔地描摹,流淌着熔金般沉静而永恒的光泽。它静静地立着,如同一座微缩的灯塔,照亮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工作台前铜镜中映出的身影。

程听瓷坐在镜前。

镜面是磨得极亮的黄铜,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暖色,微微扭曲的光影中,映出她素净的脸庞。身上不再是修复师的工作服,而是一袭正红嫁衣。非是民间惯用的繁复绣金,而是取故宫库藏明代皇后大婚礼服“翟衣”之制,又经林老呕心沥血改制。衣料是极品的织金云锦,红得正,沉得稳,如同凝固的霞光。纹样简化了龙凤,只取云霞、宝相、缠枝莲等祥瑞,以极细的金线、银线、彩绒,沿衣襟、袖口、裙裾边缘细细勾勒,在烛光下流淌着低调而神圣的华彩。长发如墨,尚未梳髻,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颈项修长,肌肤在红衣映照下如同上好的暖玉。

她微微垂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倒映出的、身后那个静立如渊的身影。

沈天青。

他同样立于烛光的边缘,一身与程听瓷嫁衣同源、同样取明代皇帝大婚“衮冕”之制改制的深衣。并非明黄,而是玄黑为底,织暗金云龙海水江崖纹,庄重,内敛,带着跨越时空的威仪。衣料挺括,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孤峰。墨发以一根简洁的羊脂白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晨光未至,烛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颈后那道沿着脊柱而上、隐没于发际的金色契约烙印,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无比清晰的神圣光泽。

他手中托着一个紫檀木托盘。盘中无他,只有两样东西:一只细颈小瓷瓶,里面盛着半透明的、散发着奇异冷香的粘合剂;一小碟研磨得极致细腻、在烛火下如同液态熔金般的戗金用金粉。

空气里浮动着楠木沉静的香气、烛芯燃烧的微焦气息、粘合剂清冽的草木冷香,以及金粉那独特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冷冽气息。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心跳的鼓点,敲打在粘稠的寂静里。

沈天青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海,长久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镜中程听瓷的侧影上。那目光里有跨越八百年的沧桑,有劫波渡尽的珍重,更有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炽热。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托着稀世珍宝般,将托盘轻轻放在程听瓷身侧的桌面上。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接着,他拿起那支狼毫小楷笔。笔尖雪白柔韧,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他探笔入瓷瓶,饱蘸清冽的粘合剂,再极其专注地、如同点触初绽的晨露,沾起一小撮熔金般的金粉。笔尖瞬间凝聚起一点璀璨到极致的神圣光芒。

他走到程听瓷身后。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在烛光的暖意和自己的气息之中。镜中,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红衣与玄衣,如同亘古相伴的日月。

程听瓷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下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姣好的眉骨线条。目光依旧落在铜镜中,落在他执着金粉笔、骨节分明的手上。

沈天青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他微微俯身,滚烫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程听瓷敏感的耳廓,带着一种沉溺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抬起左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最脆弱的薄胎瓷,拂开她额前几缕碎发,固定住她的鬓角。

然后,那支饱蘸着璀璨金粉与清冽粘合剂的笔尖,带着一种超越技艺的神圣仪式感,极其缓慢地、无比精准地,落在了程听瓷左侧眉峰的起始处!

笔尖触碰到肌肤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冰火交融的奇异战栗,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从眉骨窜遍程听瓷的全身!那不是痛,是一种源自灵魂契约的、最深层次的共鸣与连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却奇异地放松下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住,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沈天青的呼吸也变得深长而灼热。他的手腕稳如磐石,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与流畅。笔尖饱蘸的金粉,如同最温驯的金色流沙,随着他手腕极其精妙细微的移动,沿着程听瓷天然的眉骨走势,一笔一笔,细细描绘。

起笔如刀锋斜切,带着修复师落笔弥合破碎的决绝;

行笔瘦劲孤峭,锋芒内敛,如同他心口那道金色契约的笔意;

转折处圆融流畅,带着八百载孤寂沉淀后的温柔;

收笔处缠绵蕴藉,戛然而止却又余韵悠长,如同那梅瓶婚契最终的“永以为聘”……

烛光跳跃,金粉在笔尖流淌,在程听瓷的眉骨上凝固成线。沈天青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手腕的轻微转动,都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程听瓷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拂过自己鬓角时冰凉的触感,感受到他俯身时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感受到他灼热气息拂过自己耳垂时带来的细微战栗……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汇聚在眉骨上那一点被金粉温柔描绘的微凉与灼热交织的奇异触感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笔尖在眉骨上移动的细微声响,只有烛火摇曳的光影,只有两人交缠的、逐渐同步的呼吸。

就在沈天青的笔尖即将描绘到右侧眉峰、完成最后一道流丽收笔的刹那——

嗡!

一股庞大而温和的、带着跨越千年孤寂与深沉眷恋的意念洪流,毫无预兆地从程听瓷眉心那被金粉描绘之处、从沈天青笔尖凝聚的金粉契约之力中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两人!

洪流之中,不再是痛苦的记忆碎片!而是……无数细碎而温暖的、被时光尘封的吉光片羽!

是南宋临安城熙攘的街市,一个背着画夹、眉眼清澈如瓷胚的年轻画师(沈天青初生人形),被一个抱着刚买来青瓷花瓶、笑容明媚如春阳的程家姑娘(前世程听瓷)不小心撞了满怀,瓷瓶碎裂,她惊惶又歉疚的眼神,他愣神后笨拙的安慰……

是御窑旁寂静的月夜,她偷偷将刚蒸好的桂花糕塞给彻夜守窑、周身还带着窑火余温的他,指尖相触时两人脸上同时飞起的红晕……

是火海吞噬一切的前夜,他将一枚自己亲手烧制、釉色温润的白玉扳指(如今嵌入程听瓷掌心的本体),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塞入她手中,哑声说:“程姑娘,等我出窑……”而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泪光与同样孤勇的点头……

是冰库里他蜷缩自毁时,徒手撕下左臂带裂纹的皮肤碎片,在青砖上拼出“三日未修,思卿成疾”时,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与绝望的思念……

是太和殿暖阁,她被飞溅瓷片划伤,他当众被瓷片贯穿肩下、流淌青灰“釉泪”时,两人目光交汇间那无法言喻的痛楚与无声的支撑……

是窑炉烈焰前,她嘶吼着“沈天青!给我裂开活着!”,徒手扒开滚烫炭火,焦黑掌心托起那枚完好无损的白玉扳指的瞬间……

是修复室里,她饱蘸冰火交融的血泪金粉,落笔修复梅瓶裂痕时,两人灵魂共同承受的剧痛与最终契约显现时那撼天动地的狂喜……

无数的画面碎片,如同温暖的星河,在两人共享的意识洪流中奔涌流淌!不再是诅咒的囚笼,而是跨越生死、早己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最深沉的爱恋与羁绊!是千年孤寂中唯一的光,是劫火焚身后不灭的暖!

“呃……”程听瓷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沈天青执笔的手也猛地一顿,笔尖的金粉微微颤抖,他深黑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水光淹没,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强忍着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酸楚与狂喜。

笔尖,带着那融入两人灵魂记忆与契约之力的金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流丽的收笔!

就在收笔完成的瞬间——

“轰!!!”

一道无法形容的、神圣而磅礴的金色光柱,毫无预兆地从程听瓷被金粉描绘的双眉之间爆发出来!瞬间穿透修复室的屋顶!首冲紫禁城尚未破晓的深蓝苍穹!光柱璀璨夺目,将整个西三所、乃至半个紫禁城都映照得如同神国降临!

光柱之中,无数细密的、由纯粹金色能量构成的瘦金体文字,如同拥有生命的金鲤,在光流中欢快游弋、汇聚!赫然是那梅瓶婚契与玉玺金缮的终极融合:

“隆兴三年腊月初七,天青待晓瓷,缔结同心,永以为聘。

太庙金声涤妖氛,玉玺金缮续天命。

今以金粉为黛,契约为笔,

描尔眉峰,缮吾心痕。

心魂相印,灵火交融,

此情——

不裂!

不碎!

与尔同归!

永生永世!”

金色的契约文字盘旋飞舞,最终化作两道璀璨的洪流,一道温柔地注入程听瓷眉心那被金粉描绘的眉峰之中,一道深深融入沈天青心口那道被完全弥合的金色契约烙印之内!

金光缓缓收敛,如同神祇收回了羽翼。

修复室内恢复了烛光的暖橘。梅瓶静静立着,金缮婚契流淌着沉静的光泽。

铜镜中,程听瓷抬起了头。

烛光下,她双眉如画。不再是天然生长的黛色,而是两道用纯粹金粉描绘、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神圣永恒光泽的瘦金体眉峰!那眉峰走势,起笔锐利,行笔瘦劲孤峭,转折圆融,收笔缠绵蕴藉,与沈天青心口的契约烙印、梅瓶的婚契、玉玺的金缮,同出一源!如同最完美的金缮,将她的容颜与这跨越千年的契约,永恒地烙印在了一起!

沈天青手中的笔早己跌落。他痴痴地看着镜中那被金粉描绘了眉峰、美得惊心动魄又神圣庄严的容颜,深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如同星河崩碎又重组的巨大光芒。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珍视和深入骨髓的虔诚,极其轻柔地、近乎颤抖地拂过程听瓷眉骨上那温润微凉、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暖流的金粉痕迹。

指尖拂过的瞬间,程听瓷眉心那金色的眉峰烙印,与他心口的金色契约烙印,同时流转起温润而磅礴的光华!一股暖流如同苏醒的地脉,毫无阻隔地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奔涌循环!

沈天青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沿着他深刻的面庞轮廓滚落。他俯下身,滚烫的唇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极其轻柔地、如同最虔诚的朝圣者,印在了程听瓷那被金粉永恒描绘的眉心之上!

“程姑娘……”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如同古老的磐石相击,清晰地烙印在这片重归寂静的空间:

“这金缮为聘……”

“这眉目成书……”

“这永生永世……”

“沈天青……”

“领受了。”

窗外,紫禁城连绵的金色琉璃瓦顶,在光柱消散后的深蓝天幕下,第一缕破晓的晨曦,正悄然刺破云层,将最遥远的那片屋脊,染上了一抹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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