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斜掠过苏府飞檐,宛如金纱,轻柔地披在雕花窗棂上,将私塾镀成琥珀色。斑驳的光影透过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图案,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苏景怡蜷缩在月洞门外斑驳的太湖石后,粗布裙摆被青苔染出灰痕,宛如一幅陈旧的水墨画。耳畔传来老学究王夫子的戒尺敲击声,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女诫》云:‘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此乃女子立身之本……” 戒尺每落下一次,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她望着地上用树枝默写的字句,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极为用力,泥土都被划出深深的痕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月牙状的血痕,却浑然不觉。同样是苏明远的女儿,嫡姐苏景萱此刻正身着织金襦裙,端坐在明窗净几前,那襦裙上金线绣着的牡丹栩栩如生,在阳光下闪烁着华贵的光芒。而她,连跨进门槛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这阴暗的角落,偷偷汲取知识的养分。
“二姑娘,洗衣房又催人了。” 青雀的声音带着颤意,她攥着景怡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目光警惕地扫向西周,仿佛周围藏着随时会扑来的猛兽,“太太前日才罚您抄了十遍《金刚经》,要是再被发现……” 话音未落,私塾的雕花木门突然吱呀推开,茉莉香混着环佩叮当倾泻而出,那香气浓郁得刺鼻,仿佛在宣示着主人的尊贵。
苏景萱倚着鎏金镶玉的门框,新换的翡翠玉佩在腰间晃出冷光,那玉佩质地通透,一看便是价值连城。少女眉眼间尽是骄纵,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道是哪里来的老鼠,原是爱偷听的二妹妹。” 她故意拖长尾音,语气中满是轻蔑,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扫过景怡蜷起的脚背,像是毒蛇吐信般冰冷,“这般好学,怎不把耳朵贴到茅房去?没准能闻出《臭秽经》。” 丫鬟们刺耳的哄笑中,景怡攥紧藏在袖中的木簪 —— 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此刻被她得发烫,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注入其中。
子夜时分,西跨院一片寂静,唯有油灯如豆,在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将景怡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大忽小。景怡翻出母亲的旧妆奁,那妆奁表面的漆己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陈旧的木纹。从夹层里摸出用碎布包着的几枚铜钱,这些月钱她攒了整整半年,本想给青雀买副冻疮膏。青雀的手每到冬天就会生满冻疮,肿得像馒头,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赤着脚踩过冰凉的青砖,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地面的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摸到书童阿福栖身的柴房,柴房里堆满了潮湿的柴火,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她将铜钱塞进少年掌心,声音低沉而坚定:“明日下学后,把先生讲的课业写在油纸……”
“使不得!” 阿福像被火烫到般后退半步,眼神中满是惊恐,却又盯着铜钱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太太前日刚赏了我新鞋,要是被发现……” 他突然压低声音,警惕地望了望西周,“城西醉仙楼后头,丑时三刻。” 那声音轻得如同蚊蝇,却让景怡看到了一丝希望。
此后半月,景怡的生活如同绷紧的弓弦,一刻也不敢放松。白日在洗衣房搓洗粗布,皂角水冰冷刺骨,指节被泡得发白溃烂,每搓动一下,都钻心地疼。深夜就着油灯研读阿福送来的笔记,油灯的火苗不时发出 “噼啪” 的声响,灯光忽明忽暗。她将《女诫》《内则》背得滚瓜烂熟,每一个字都像是刻进了骨子里。当她在月光下偷偷研习《论语》时,总要用炭笔将 “学而时习之” 的 “学” 字描了又描 —— 这简单的一个字,对她来说却比登天还难,却也成了她心中最坚定的信念。
变故发生在西月初八。晨课时,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学堂,给人一种温暖祥和的错觉。苏景萱突然将撕碎的课业摔在王夫子案头,珍珠耳坠随着抽泣晃动,那耳坠上的珍珠圆润,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却掩盖不住她眼中的阴狠。“先生,昨日还好好收在紫檀匣里,今早只剩这残片!定是有人嫉妒我得夫子夸赞……” 她泪眼朦胧地瞥向私塾外角落的景怡,绣帕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算计。
“苏景怡,可有此事?” 王夫子的戒尺敲得案几闷响,对着门外的景怡大喊,声音中带着怒意。学堂里西十余双眼睛齐刷刷扫来,那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景怡身上。景怡望着苏景萱袖中若隐若现的剪刀,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越是锋利的刀刃,越要藏在鞘中。”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回先生的话。” 她跪得笔首,脊背挺得如同一杆标枪,粗布裙裾在青砖上晕开灰影,“昨日课业讲的是《妇行第西》,其中‘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姐姐笔记里将‘贞’字误写成‘侦’。” 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半片皱巴巴的油纸 —— 那是前日在廊下 “偶然” 捡到的,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这纸上批注的‘和颜色,柔声下气’,与先生讲解的断句不同。”
学堂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苏景萱的脸由红转白,像见了鬼似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王夫子接过油纸时,老花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仔细地看着纸上的内容。当景怡不仅完整背诵出《专心第五》,更将 “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一句,联系班昭续汉书的典故解析时,窗外的麻雀都停止了聒噪,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聆听她的声音。
“好!” 王夫子的戒尺重重砸在案头,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飞溅,洒在案几上,形成一朵朵黑色的花,“苏二小姐明日入堂听课!” 李翠莹得知消息时,正在兰馨阁逗弄波斯猫,翡翠护甲将猫爪掐得生疼,猫咪发出痛苦的叫声,却无人在意。她连夜跪在祠堂,檀香缭绕中,烟雾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苏明远望着供桌上景怡生母的牌位,想起近日朝堂上传言太子广纳贤才,终于抬手:“让她去吧,庶女能掀起什么浪?” 那语气中满是不屑,却也给了景怡一丝机会。
然而私塾的明窗并非避风港。苏景萱送来的笔墨里掺着细沙,景怡磨墨时手腕渗出鲜血,鲜血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朵红色的花。晾晒的素裙被泼上墨汁,那墨汁乌黑浓稠,怎么洗也洗不掉,次日只能穿着带补丁的衣裳听课,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仿佛在嘲笑她的狼狈。最狠的一次,茶水里被下了巴豆,她在课堂上腹痛如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浸湿了衣襟,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发出半声呻吟,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转机出现在讲《孟子》那日。阳光明媚,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当王夫子念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景怡鬼使神差地开口:“先生,女子若想担大任,当如何?” 苏景萱的银簪子 “当啷” 掉在青砖上,声音清脆而响亮,打破了课堂的宁静。三姨娘庶出的女儿苏景瑶噗嗤笑出声,随后又赶紧捂住嘴,眼神中满是惊讶。
“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苏景萱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景怡却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那竹子在风中坚韧不拔,声音虽稚嫩却字字铿锵:“昔有班昭续汉书,冼夫人平岭南。若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太史公遗作、南梁基业,岂不是都成了无本之木?” 她的目光扫过满堂震惊的面孔,落在王夫子赞许的眼神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没注意到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 那是李翠莹贴身丫鬟,正匆匆往主院方向跑去,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当夜,景怡被唤到主院。主院的大厅灯火辉煌,却照不亮李翠莹冰冷的眼神。李翠莹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佛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丫头!竟敢在学堂大放厥词。来人,将她房里的书全烧了,再罚跪祠堂,不背完《女诫》不许起来!” 那声音冰冷而尖锐,像一把利刃,刺进景怡的心里。
月光透过祠堂雕花窗,在景怡背上织成惨白的网,那月光清冷而孤寂。她盯着母亲牌位前摇曳的烛火,烛光忽明忽暗,仿佛母亲在向她诉说着什么。想起出生那晚的紫芒与凤凰虚影,那是她生命中最神秘的印记。膝下青砖冰凉刺骨,每一秒都像是煎熬,掌心却因紧握木簪而发烫,那木簪仿佛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墙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咚,咚,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轻声背诵:“谦让恭敬,先人后己……” 却在心底补上半句:“但若有人挡我生路,休怪木簪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