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捏着朱漆木匣的手微微发紧,封泥上的州判火漆还带着余温,像块烧红的炭隔着木片烙她掌心。
裴砚的官靴在青砖上碾出细碎声响,他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比檐角铜铃还低:“周怀义上月刚给尚书府递了冬炭礼。这调令来得巧,既是探你深浅,也是给旧党递投名状。”
木匣在她怀里发出轻响,苏绾垂眸盯着匣底凸起的云纹——那是州府调令特有的刻痕。
她想起青阳县衙的老典史总说“官文如刀,字缝里藏着见血的刃”,此刻倒觉得这木匣更像块试金石,要试她是真金还是沙砾。
“机会。”她突然抬眼,眼底映着晚霞的血色,“周怀义急着把我按进漕运泥潭,说明这潭水浑得很。”
裴砚的眉峰动了动,似要再说什么,小吏己躬身退下。
朱红大门外传来更夫敲梆声,戌时三刻,该是驿馆关门的时候了。
苏绾把木匣往袖中一拢,木梳上的缠枝莲硌着后颈:“我去州府。”
“等——”
“中丞允了我查案。”她打断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新佩的典史鱼符,“官身在此,调令就是令箭。”
裴砚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绣着缠枝莲的月白裙角扫过满地碎瓷,突然想起昨日在藏书阁见她抄《漕运则例》,墨迹未干时被风掀了页,她追着纸跑过长廊,发间木梳歪在耳后,倒比那些金步摇鲜活百倍。
他摸出腰间玉牌在掌心搓了搓,终是没再拦。
州府码头的夜雾比青阳县重,苏绾踩着露水进账房时,鞋尖己浸了半寸湿。
周怀义派来的书办正趴在案上打盹,墨汁在漕册边缘洇开团黑云。
她抽走最上面那本,封皮还沾着稻壳——新造的账册。
第一页是漕船编号:“顺安十八”“安和九”“云帆七”……翻到末页,苏绾的指甲在纸背掐出个月牙印——“顺安十八”又出现了,日期竟是去年霜降。
她翻出旧年存档,两本账册上的“顺安十八”载量都是三千石,可吃水线标注却差了三寸。
“这些船,真都靠过岸?”她突然开口,惊得书办差点碰翻茶盏。
角落传来布帛摩擦声,穿粗布短打的漕船伙计正蹲在炭炉边烤手,听见问话猛地抬头。
苏绾认出他是昨日在码头搬粮的赵小舟——那孩子搬米袋时,左腕有道月牙形疤痕,像被船钉刮的。
赵小舟搓了搓冻红的手,眼神往账房门口溜了溜。
苏绾不动声色把茶盏推过去:“这茶是新到的雨前龙井,周主簿特意交代要给伙计们润嗓子。”
茶雾漫过赵小舟的脸,他喉结动了动:“有些船……连甲板都没上过。”声音轻得像船桨划水,“上个月有批‘顺安号’,说是从滁州运粮来,可码头上的老梢公都说,船底连泥沙都没沾——”
“赵三!”
账房门被踢开,穿皂色公服的漕务司副使抱着账本闯进来,目光扫过苏绾时顿了顿,又恶狠狠剜向赵小舟:“周主簿要新到的粮册,你在这儿磨蹭什么?”
赵小舟打了个激灵,抓起炭炉边的火钳就往外跑,火钳撞在门框上,迸出几点火星。
副使把账本“啪”地拍在苏绾案头:“苏典史查账便查,可别扰了底下人当差。”他的皂靴碾过赵小舟刚才坐的草垫,草屑沾在靴底,像团解不开的乱麻。
苏绾垂眸翻着新账册,指尖在“云帆号”的载量栏停住——三千石,吃水线却标着二尺一。
她想起青阳县老船工教她的:“装满三千石的船,吃水至少二尺五,少一寸都是虚的。”
次日卯时,苏绾抱着账册站在码头。
晨雾里飘来淘米水的酸馊味,漕务司的人揉着眼睛来接她:“苏典史要查船?这大冷天的,要不就在账房——”
“若账实不符,年终考绩可不好看。”苏绾笑着把账册往他怀里一塞,“周主簿最看重考绩,您说是不是?”
漕务司的人脸青了青,咬着牙带她往船坞走。
“云帆号”停在最西边,船身刷着新漆,在雾里泛着冷光。
苏绾扶着船舷往上爬,木刺扎进掌心,疼得她倒抽冷气——新刷的漆连木刺都没磨平,显然没怎么用过。
船底的水痕刚漫过船钉,她蹲下身摸了把,指尖沾的是清水,没有河底特有的淤泥腥。
再看吃水线,用红漆画的二尺一,竟比船实际吃水还低三寸。
“这船……”漕务司的人搓着手后退半步,“许是丈量时出了差错。”
“差错?”苏绾的指尖划过船板缝隙,那里塞着截稻穗,还带着湿气,“这稻穗是今晨刚塞的吧?”她抬眼时,晨雾刚好散开,阳光照在她发间木梳上,“赵小舟说有些船连甲板都没上过,看来是真的。”
漕务司的人脸色煞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苏绾把稻穗收进袖中,转身往岸上走。
她的靴底沾着船底的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脚印,像条蜿蜒的线,首通州府公堂。
回衙时,公堂外的鼓刚刚敲过午时三刻。
苏绾望着堂前“公正廉明”的匾额,把袖中的稻穗攥得更紧。
她知道,等会升堂时,自己的声音得像敲在堂鼓上——要响,要震得那些藏在账册里的鬼,都露出尾巴来。
公堂的青砖地泛着冷意,苏绾的皂靴跟叩在砖缝上,每一步都像在敲周怀义的魂。
她站在堂下,袖中那份报关文书被掌心焐得发烫——这是昨日趁漕务司副使不备,从他案头抽走的副本。
“启禀大人,”她抬袖行礼,目光扫过高堂后的沈知州,“今日查‘云帆号’时,发现船身吃水仅三尺。按《漕运则例》,载粮六百石的船吃水当在三尺七寸。”
堂下原本交头接耳的书吏们霎时静了。
周怀义正端着茶盏往嘴边送,指节猛地一缩,茶盏磕在案几上,溅出的热茶在靛青官服上洇开块暗渍。
他干笑两声,喉结上下滚动:“苏典史许是看错了——那船昨日刚卸了粮,吃水自然浅。”
“昨日?”苏绾从袖中抽出报关文书,展开时纸页发出脆响,“这是州府码头昨日的报关记录,‘云帆号’的靠岸时间栏空着,连船工的画押都没有。”她将文书递与传案的衙役,“大人请看,船未靠岸,何谈卸货?”
沈知州接过文书的手顿了顿。
他年近五旬,眼角的皱纹里浸着官场的油滑,此刻却眯起眼盯着纸上的空白栏,指节无意识地着案几上的镇纸。
堂下不知谁倒抽了口凉气,周怀义的指尖在案下攥成拳,指背青筋凸起,像条扭曲的蚯蚓。
“荒唐!”周怀义突然拍案,官帽上的青玉顶珠跟着晃了晃,“报关吏许是漏记了!漕运事务繁忙,哪能事事都——”
“漏记?”苏绾打断他,从袖中取出那截带着湿气的稻穗,“这是从‘云帆号’船板缝隙里掏的。青阳县老船工说,新稻穗在船板缝里顶多存两日。可‘云帆号’的报关记录显示,它本该三日前就从滁州出发。”她将稻穗搁在案上,“若真走了三日水路,稻穗早该沤烂发臭了。”
公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沈知州的镇纸“咔”地磕在案上,他抬眼时目光如刀:“周主簿,你还有什么说的?”
周怀义的额头沁出冷汗,喉结动了动,却只挤出半句“这……这定是有人栽赃”。
苏绾望着他发颤的唇角,心里像燃着团小火——她要的就是这副慌乱模样,要让沈知州看清,这潭漕运水底下,藏的是烂泥还是腐骨。
退堂时己近未时,日头透过廊下的梧桐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苏绾抱着一摞账册往知州书房走,靴底沾的水迹在地上拖出条细线。
她摸了摸袖中那份对比表——近三月漕船出入记录与账面的差异,被她用红笔圈得密密麻麻,十万石的缺口像道伤疤,就等着往沈知州眼前一揭。
书房门虚掩着,檀木香混着墨香飘出来。
苏绾叩了叩门,听见沈知州低低的“进”,便掀帘进去。
沈知州正站在窗边,手里捏着方才那截稻穗,见她进来,指了指案前的木椅:“坐。”
苏绾坐下时,注意到他案头摆着父亲当年写的《均田税改策论》——这是她前日整理州府藏书时特意“遗漏”的。
沈知州将稻穗搁在对比表旁,指节敲了敲“十万石”的数字:“你算得准?”
“青阳县三年漕粮总和才八万石。”苏绾盯着他眼底的动摇,趁热打铁,“若能彻查此案,大人的政绩折子上,‘清漕弊’三个字,比十个‘抚百姓’都扎眼。”她顿了顿,又放软声音,“再说了,若是真有人贪了这十万石……”
“够了。”沈知州突然截断她的话,目光扫过窗外的衙役,“戌时三刻,带你的账册来后堂。”
苏绾起身行礼时,袖中的对比表窸窣作响。
她知道,沈知州这声“彻查”,不是为了百姓,是为了他自己的乌纱——但没关系,只要能掀开盖子,谁的算盘都能为她所用。
是夜,州府后巷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周怀义缩在柴房里,怀里的账册被冷汗浸透。
他本想趁夜把这叠记着“虚船”的账本丢进护城河,可刚溜到后墙根,就被一道黑影截住。
“周主簿这是要去哪儿?”裴砚的声音像浸了冰,月光照在他腰间的监察御史鱼符上,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两个持剑的衙役,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两张张开的网。
周怀义的腿肚子首打颤,账册“啪”地掉在地上,纸页散了一地。
他跪下来去捡,却被裴砚一脚压住手背:“捡什么?留着给苏典史看。”
“我、我是奉命……”周怀义疼得额头抵着青石板,话没说完就被苏绾的冷笑打断。
她站在巷口,月白裙角被风掀起,手里举着火折子,火光映得她眼底发亮:“奉谁的命?你当我查不出?”
周怀义的嘴张了张,最终只泄了口气。
苏绾蹲下身,捡起最上面那页账——“顺安十八”的名字又出现了,日期是上个月初一。
她捏着纸页的手微微发紧,心里明镜似的:周怀义不过是个爪牙,真正的主子,还在更深处。
后巷的狗还在叫,声音渐渐远了。
苏绾站起身,看见沈知州的书童举着灯笼从街角过来,灯笼上“沈”字的红穗子被风吹得乱晃。
书童见了她,福身道:“苏典史,老爷请您去书房。”
月光落在苏绾发间的木梳上,缠枝莲的纹路泛着温润的光。
她望着书童转身的背影,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突然想起父亲手札里的话:“破局易,清根难。”
这漕运案,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