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客厅铜壶的热气“嗤”地窜进烛火里，灯芯“噼啪”炸了个花。
扶苏接过王翦递来的陶杯，茶叶没滤干净，飘在茶汤面上。
扶苏手指蹭着杯子的豁口，看向王翦：
“老将军，你和王贲可谓是有抱负之人，为何统一六国后就回乡归养不问世事了，你可以说你年龄大了，但王贲还年轻啊”
扶苏看向一旁五十一岁的王贲。
王翦把自己的茶杯往桌角推了推，杯底碰着青砖当啷响，忽然盯着屏风上刻的秦始皇东巡图：
“先皇当年在琅琊山刻石碑，说‘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
他声音突然哑了，
“我还记得灭楚回来那天，先皇在咸阳宫摆酒，指着陛下您小时候玩的陶罐子说：‘等天下太平了，得让老百姓家里都有这罐子里的粮食’”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照见王翦眼里的泪光。
他念叨起始皇帝二十三年在灞上的事：
“陛下，您不知道啊，当年六十万大军排得跟林子似的，那时候先皇还年轻，亲手给我倒酒，那个玉杯在风里首晃，先皇对我说，将军要是灭楚回来，朕跟你同坐马车，逛遍江南。”
王翦咳嗽几声，继续说到：
“那会儿我故意跟先皇说，我…我要良田美宅，给大王打仗，有功也封不了侯，趁大王待见我，得给子孙要点家产，把先皇逗得哈哈大笑”
说到此，王翦嘴角也笑了起来。
“老将军当年要六十万大军，”
扶苏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青砖上划拉楚地的轮廓，
“是知道楚地太大，不倾全国之力拿不下来。现在我想行新政，怕是也得……”
“也得要六十万‘大军’吧？”
王翦接话时，手指头敲了敲桌上的铜灯座，
“当年先皇用六十万兵平楚，今儿陛下心里的六十万‘大军’，是天下老百姓的心。”
他突然从袖子里摸出个磨旧的玉片，上面刻着细密的秦篆：
“这是先皇亲赐的‘定楚玉’，破楚那天，我把它系在马鞍上，听见城里老百姓说‘秦兵来了，总算不用再给项燕交三分之二的粮了’，听着百姓的欢呼，我当时是真的高兴啊”
王翦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惆怅，他摸着桌上的《赦令》竹简，叹了口气：
“先皇晚年修长城，是怕匈奴来抢；修驰道，是想让各地政令通。可陛下您知道吗？之前臣回去过，臣在频阳老家的时候，看见运石头的民夫，十个里八个是瘸子——不是被石头砸的，是被监工的鞭子抽的。”
“先皇还说，等阿房宫盖好了，要在殿上听老百姓唱秦歌，那会儿外面的雨砸在铜盆上，跟有人磕头似的。”
“陛下，您知道我老家百姓编了首什么歌谣吗？‘秦始皇，秦始皇，只见朝堂上，歌功颂德欢，不见长城下，尸骸无处安。’这比没统一前百姓更苦啊。”
屋里静得能听见蜡油滴下来的声儿。
扶苏看着王翦手心的老茧，忽然明白秦始皇总说“王翦为将，智而不暴”是啥意思。
当年王翦耗一年跟项燕对峙，不是怕打仗，是等楚地老百姓打累了，不要太多于杀戮。
“我还记得，”王翦指着屏风上刻的“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八个字。
“先皇第一次看陛下读《诗经》，说‘我儿必须知道，老百姓的乐子，不在皇宫盖得多高，在地里有收成’。”
老爷子声音突然哽咽了，
“可之前阿房宫的房梁都能遮天了，老百姓地里的庄稼却被征夫踩成泥了。”
“以前的秦王，是想着让百姓过好日子，是知道百姓才是大秦的根基，自从被赵高那个阉人蒙蔽后，不理朝政，赵高得权一通乱搞，弄的民不聊生，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大秦的基业看着壮实，但根扎得浅。”
“所以我让王贲和我一起辞官归养，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还在那个全是阴谋诡计的朝堂上，我们王家迟早会引火烧身。”
王翦说罢，眼睛盯着中间的茶壶，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首没说话的王贲此刻也上前，给扶苏和王翦倒满茶后说到：
“现在好了，之前看着陛下颁发的新政，我当时还和父亲说，这不是乱搞吗？这一来国将不国，结果是我错了，这段时间，咸阳的变化连府里的下人都说，百姓过的比以前的老爷还好”
扶苏抬头想着王贲：
“王贲，我想请你给新政当监军，监管各郡实施情况”
王贲猛地抬头，眼睛却盯着他爹手里的“定楚玉”
王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笑了，笑声带着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往下掉：
“好！好个新政监军！”
他想起跟秦始皇要田宅时，年轻帝王笑骂：
“王翦老匹夫，就知道跟我要好处！”
现在这“好处”，就让他儿子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烛火亮起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屏风上，跟秦始皇东巡的图叠在一块儿。
“天快亮了，朕去歇着了”扶苏站起身走向卧房。
王翦看着扶苏，跟王贲说：
“去把西厢房的新被子拿出来，陛下今晚得睡个踏实觉。”
他自己则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吹进来，吹得他白头发首晃。
远处咸阳宫的灯稀稀拉拉，像老人昏花的眼。
王贲低声问：“爹，您说扶苏陛下真能将大秦带向新的高度吗？”
王翦没回头，望着天边渐亮的云，好像又看见二十年前灞上的朝阳。
“陛下啊……”
他嘟囔着，声儿轻得像风，
“您当年在邯郸城墙上看老百姓逃荒，就说过‘要是得了天下，肯定不让老百姓再吃这种苦’。现在扶苏陛下干的，就是您想干却没顾上干的事儿。”
屋里的烛火慢慢灭了，只有屏风上秦始皇的刻石图，在晨光里透着冷光。
王翦摸出怀里的“定楚珏”，用袖子来回擦着上面的刻痕。
那是始皇帝亲手刻的“秦”字，让年月磨得有点模糊了，可还像把插在六国老地上的剑，等着下一个拿剑的人，用新政的火，再把它炼得锋利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