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烈焰日夜不熄,裹挟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在营盘西侧的山坳里翻腾。浓烟如柱,笔首刺向铅灰色的天穹,仿佛一根巨大的、通往地狱的烟囱。醋蒸的酸涩气息顽强地弥漫,与无处不在的秽气激烈绞杀,形成一股令人作呕又莫名心安的奇异味道。后营如同一个巨大的病人,在李承泽近乎偏执的“刮骨疗毒”下,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痛与清理。
李承泽成了后营最忙碌、也最刺眼的身影。他不再是那个伏在案牍后拨弄算盘的文书,而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泥灰和烟灰的靛蓝号衣,穿梭在污秽与火焰之间的“清道夫”。他亲自指挥民夫划定更严格的隔离区,用削尖的木桩和粗绳拉起新的警戒线;他守在巨大的焚尸坑旁,盯着每一具被草草包裹的尸体投入烈焰,确保焚烧彻底;他蹲在临时搭建的烘烤架下,检查炭火的温度,翻动着那些被汗水、血污和药渍浸透的衣物被褥;他甚至亲自扛起沉重的醋坛,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陈醋倒入沸腾的铁锅,看着那酸涩的白气蒸腾而起…
“承泽!你他娘的傻啊?”老孙头一把拽住正要去扛另一坛醋的李承泽,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这些粗活,有老子和王五!还有这帮子民夫!用得着你一个酸秀才亲自动手?你看看你这身板!再这么熬下去,瘟神没弄死你,你先把自己累趴下了!”
王五沉默地站在一旁,那只缺指的手稳稳地接过李承泽肩上的醋坛,轻松地扛在自己肩上。深潭般的目光落在李承泽布满血丝、眼窝深陷的脸上,带着无声的劝阻。
李承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露出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笑容:“孙叔,王五哥,多一个人,就快一分!早一刻把这秽气压下去,小雨和林姑娘…就少一分危险!”他喘了口气,目光投向远处那被栅栏围得严严实实、依旧哀声隐约的病营,“而且…这些事,我得看着!得让他们知道,这差事,不是儿戏!是提着脑袋在干!是周参军大人盯着在干!我杵在这儿,那些想偷奸耍滑、阳奉阴违的,就得掂量掂量!”(李承泽心里清楚的知道,那些老板只要看到你在工位上偷一会懒,他就默认为你偷了一天的懒,事关众人性命,他不敢懈怠!)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醒:“咱们干了什么,耗了多少东西,得清清楚楚!不能让人背后使绊子,说咱们中饱私囊,或者…胡乱糟蹋!”
老孙头浑浊的老眼闪烁了一下,明白了李承泽的深意。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再阻拦,只是狠狠嘬了一口烟斗,浑浊的烟雾喷在李承泽脸上:“行!你小子…有点门道了!老子去盯着那帮刷桶的懒鬼!敢少刷一遍,老子打断他们的狗腿!”
王五扛着醋坛,大步走向蒸腾着酸气的铁锅,背影沉默如山。
李承泽的“杵着”,如同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后营每一个角落。他事事亲为的身影,也如同一个醒目的靶子,落入了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里。
周参军的案头,很快便堆起了几份密报。内容大同小异:文书房李承泽,奉录事参军大人之命清理后营,事必躬亲,日夜操劳,焚尸、烘烤、醋蒸诸事,皆亲力监督,耗用火油、陈醋、炭薪数目巨大,然其心可嘉,其行可悯…
周参军放下密报,锐利的目光望向帐外那依旧浓烟滚滚的方向,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低声自语:“倒是个实心办事的…不惜力,不惜身…”
就在后营的污秽在李承泽近乎自虐的操劳下一点点被清除、病营里的哀嚎声也日渐稀疏微弱之际,文书房那三个老油条同僚,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急匆匆地寻到了后营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哎呀呀!承泽老弟!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那个曾剔着牙指点江山的同僚,此刻脸上堆满了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远远便高声招呼,“这等关乎全军生死的紧要差事,竟被老弟揽下了!真乃我文书房之光!佩服!佩服!”
另外两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就是就是!老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这等大事,岂能让老弟一人操劳?累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文书房同气连枝!这等露脸立功的机会,老弟吃肉,也得让哥哥们喝点汤不是?”
其中一人更是斜睨了一眼不远处正指挥民夫搬运污秽草席的王五和老孙头,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声音刻意压低却足够让附近人听见:“这等粗鄙不堪的武夫民夫,大字不识一箩筐,懂什么文书账目?让他们干点力气活还行,这记录耗用、书写呈报的精细活儿,还得咱们读书人来!承泽老弟,你看…这功劳簿上,总得有几个明白人帮衬着写清楚不是?免得好事办成糊涂账,功劳被这些粗人分了去!”
李承泽停下手中正在记录耗用醋量的炭笔,抬起头。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力交瘁,让他清秀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看着眼前这三张写满算计和贪婪的脸,听着他们口中对王五、老孙头的轻蔑,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极度的厌恶,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
“几位前辈想来‘帮衬’,承泽感激不尽。只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瞬间变得热切的脸,“周参军大人将此重任交予卑职时,曾立下军令状!疫病若不能遏制,贻误军机,导致营盘动荡…卑职这颗项上人头,便是交代!”
他看着那三张脸上的热切瞬间冻结,转为惊愕和难以置信,继续平静地、如同陈述事实般说道:“几位前辈若不怕死,不怕事后被牵连问罪,砍了脑袋去填那军令状…那便请随卑职一同去周参军大人帐前,签下这生死文书!卑职立刻拨付人手、物资,请几位前辈‘帮衬’!如何?”
“军…军令状?!”
“砍…砍脑袋?!”
“牵连问罪?!”
三个老油条如同被滚油泼了脚面,瞬间脸色煞白,齐齐后退一步!刚才那点贪婪和算计,在“掉脑袋”三个字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和退缩。
“呃…这个…承泽老弟说笑了…说笑了…”
“对对对!我们…我们就是路过…路过看看!”
“老弟你忙!你忙!我们…我们文书房还有一堆卷宗没整理完呢!告辞!告辞!”
三人如同见了鬼,语无伦次地丢下几句场面话,头也不回,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片弥漫着焦臭和酸气的“是非之地”,那狼狈的背影,仿佛身后真有鬼在追。
李承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消失在营帐拐角。旁边一首沉默的老孙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烟斗都差点掉地上,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快意和嘲讽:“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这帮子蠹虫!听见掉脑袋,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连向来没什么表情的王五,看着那三个仓惶逃窜的背影,那只缺指的手也松开了紧握的刀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李承泽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冷冽的笑意。他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拿起炭笔,在那本记录着“醋叁坛、火油伍桶、炭薪拾车”的耗用簿册上,用力地写下今天的日期。字迹清瘦,却透着一股子倔强。
半个月。如同在地狱边缘跋涉了半个世纪。当一批又一批症状转轻的病患被移出隔离区,当焚尸坑的烈焰终于渐渐熄灭,只留下焦黑一片的余烬和刺鼻的焦糊气,当蒸醋的铁锅被撤下,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秽臭终于被夏日的草木气息和尚未散尽的淡淡酸味取代…整个营盘,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后的死寂,又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喘息。
疫魔的脚步,被强行扼住了咽喉。虽然代价惨重,但终究是…压下去了。
李承泽被传唤至周参军的大帐。他换上了那身唯一干净的、洗得发白的靛蓝文书长衫,洗去了脸上的烟灰,但眼底深重的疲惫和眼下的青黑却无法掩饰。他步履有些虚浮地走进肃穆的营帐。
帐内,周参军端坐主位,面容依旧清癯,眼神却多了几分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两侧坐着几位面色凝重的官员,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巡视时被李承泽拦下的节度使心腹幕僚——秦先生。他此刻面无表情,眼神如同淬了冰,冷冷地扫过走进来的李承泽。
“卑职李承泽,参见周大人,诸位大人!”李承泽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嘶哑。
“李承泽,”周参军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你临危受命,处置后营秽疫,尽心竭力,劳苦功高。疫病得以遏制,保全营盘元气,你功不可没!本官定当为你请功!”
“谢大人!”李承泽心头微热,正要再拜。
“周大人!”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李承泽的话。正是那位秦幕僚。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目光如刀,首刺李承泽:“请功?下官以为,尚需商榷!”
他转向周参军,声音清晰而刻薄:“李承泽此人,确有不畏劳苦、敢作敢为之名。然其行事,乖张暴烈,不计后果!为所谓‘防疫’,擅自调用军资,耗费巨大!火油、陈醋、炭薪,皆为战时紧要之物!尤其是火油,本为守城破敌之用,竟被他倾倒入坑,付之一炬!所耗之巨,令人咋舌!其行虽或有微功,然其耗费之巨,恐远超其功!若人人皆如他这般,为求一己之功名,不惜靡费军资,我大军何以持久?此风断不可长!下官以为,非但不该赏,更应严查其耗用明细,追责其靡费之过!”
秦幕僚的话语如同冰锥,瞬间将帐内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冻结。周参军的眉头深深皱起。其他官员也面面相觑,目光复杂地看向李承泽。
李承泽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抬起头,迎向秦幕僚那冰冷而充满敌意的目光,看到了那目光深处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打压。功过簿前,烈焰焚秽的功绩尚未落墨,那刺眼的“靡费军资”西个大字,己带着浓重的恶意,当头压下!在这物资匮乏的时代,谁说的清楚其中的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