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撞见“鬼影”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陈家村三大队。孙少安极力说那是饿疯的野物,可二胖吓尿的裤子和随后几天的高烧、说胡话、惊悸,成了最硬的“证据”。恐慌像无声的瘟疫蔓延,家家户户晚上多点灯耗油,孩子们更是被严令禁止晚上出门,尤其不准去后山那片“不干净”的地方。
孙少安也没落好。孙栓牛听说他带人去废弃窑洞还差点出事,气得脸色铁青。等二胖爹娘哭丧着脸提着半篮子鸡蛋上门,诉说二胖如何受惊病倒“丢了魂儿”,如何让孙少安娃带回来的过程。孙栓牛更觉得脸上无光。晚饭后,他抄起门后的笤帚疙瘩,把孙少安堵窑洞里一顿抽!
“个瓜怂!反了你了!让你晚上别乱跑!耳朵塞驴毛了?!那地方是能去的?真撞上不干净的东西咋办?!”孙栓牛边打边骂,声音发颤。
白秀莲在一旁死死拉着丈夫胳膊,眼泪在眼眶打转:“他爹!别打了!娃知道错了!少安!快认错啊!”
孙少安背上火辣辣地疼,心里憋着巨大委屈不服!他没说谎!凭啥打他?还有那股说不清的虚弱感……这些堵在胸口,让他呼吸都困难。他梗着脖子,一声没吭,连眼泪都没掉一滴,眼神里除了不服,还多了困惑烦躁。
转眼盛夏。陕北白天热得像蒸笼,晚上窑洞里也闷热难当。吃过晚饭,各家各户摇着蒲扇,拎着小板凳马扎,聚到村口老槐树下纳凉。这里是乡野最热闹也最神秘的信息场——怪谈会。
今晚人特别多。后山“撞邪”余波未平。空气里弥漫着旱烟味、汗味和驱蚊的艾草香。嗡嗡的交谈声离不开孙少安他们的遭遇。
“……要我说,少安娃撞见的,八成是饿死鬼!”六婶子沙哑的嗓音带着权威,“那片儿,民国十八年闹大饥荒,饿死的人多!尸首草草埋在乱坟岗子,埋得浅!怨气重!饿死鬼就爱找活人要吃的,给点东西就安生。”
“我看像!”三婆瘪着嘴接口,“以前听我爷说,饿死鬼没下巴,舌头老长耷拉到胸口……少安娃,你那天看清那东西脸没?下巴还在不?”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孙少安。
孙少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像有蚂蚁在爬。他猛地抬头,梗着脖子顶回去:“啥下巴舌头?就一团白乎乎影子!模模糊糊啥也看不清!我看就是黄皮子精,天黑出来装神弄鬼吓唬人!”他努力语气不屑。
“黄皮子?”蹲树根下抽烟的二叔公磕磕烟袋锅,摇头,“黄皮子精那是‘讨封’!它想化人形,就找落单的人问:‘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你要说它像神,它道行涨能化形;你说它像人,它就废了修行变回畜生!可不敢乱答应!”
“对对对!黄仙讨封,最是灵验也最凶险!”有人附和,“还有那山魈!个头不大跟半大娃似的,浑身黑毛,力大无穷!晚上就爱在乱坟岗子、深山老林转悠,专门找落单走夜路的‘借火’!它要问你‘借个火儿’,千万不能给真火,得用假火骗它,不然……”那人故意拉长声,“不然它缠上你,吸你阳气,不死也脱层皮!”
“山魈借火”引起更大骚动。女人们搂紧孩子,男人们缩脖子。
孙少安听得嗤之以鼻,小声嘟囔:“迷信!自己吓自己!”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往前凑了凑,坐到了人群边缘更靠中心的位置。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以前当笑话,现在心里像被猫爪子挠过。尤其听到“山魈借火”,他猛地想起后山那飘渺凄厉的“饿……饿……”声,心底那点烦躁不安又冒出来。
为了驱散这情绪,也为了证明自己“无畏”,孙少安猛地从小板凳上站起!他学着那人描述的山魈样子,夸张地弓背缩脖,两只手像爪子垂着,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一蹦一跳地在人群空隙里蹿来蹿去!
“嗷!山魈来借火啦!谁有火?给俄点个烟!”他粗着嗓子怪叫,猛地跳到二叔公旁边,作势去抓他手里的旱烟袋。
这滑稽模仿,打破了紧张气氛。
“哎哟!你个捣蛋鬼!”二叔公吓了一跳,随即被逗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这瓜怂!学得还挺像!”
“少安!你个皮猴子!快下来!”
人群爆发出哄堂大笑。孙少安见大家笑了,更加得意,蹦跳得更欢。
然而,就在这轻松笑闹中,三太爷苍老沙哑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轻易盖过哄笑:
“……要说最邪乎、最阴毒的,还得是那纸人!尤其是那些会‘走阴’的!清朝闹白莲教,听说就有妖人得了邪法,用活人的精血祭炼纸人,七七西十九天,画上勾魂的符咒……就能让那纸人半夜活过来,替他们去杀人索命!无声无息,防不胜防!那才叫真正的阴毒邪术,伤天害理……”
“纸人”两个字,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喧闹!
正揪着儿子胳膊想拽他出来的白秀莲,脚步猛地一顿!仿佛被无形冰水从头浇到脚!
虽然夜色昏暗,但紧挨着她的孙少安,清晰感觉到母亲抓着他胳膊的手瞬间僵硬!僵硬得像石头!同时,母亲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
孙少安愕然抬头。
借着破碎月光,他看见母亲一向温和沉静、带着操劳疲惫的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微微哆嗦。那双总是带着慈爱坚韧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惊悸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强烈!
“少安!回家!”白秀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急迫!她几乎是拖着孙少安,踉踉跄跄冲出人群!蒲扇掉地上也顾不上了。
槐树下短暂寂静后,议论声再起,却多了诡异。孙少安被母亲死命拽着往前走,手腕被掐得生疼。他踉跄着回头看了一眼老槐树下那片光怪陆离。母亲那瞬间惨白的脸,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眼神,还有“纸人邪术”、“白莲教”、“活人精血”这些冰冷字眼,让他心里升起了探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