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地的苜蓿长到齐膝高时,李里长拄着拐杖来了。西年没登门的岳父站在田埂上,眯眼望着绿浪里忙碌的身影——西岁的晏尘正撅着屁股挖蚯蚓,小褂子后背湿透,活像只泥猴。
"尘哥儿!"老里长喊了一嗓子。
晏尘抬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啊"地跳起来:"外祖祖的拐杖会开花!"
李里长一愣,低头看见自己拄的桃木拐——不知何时被这小崽子插了朵野蔷薇,嫩黄的花瓣颤巍巍缀在龙头雕纹上。
"你爹呢?"李里长掸着袍角问。
晏尘小手一指远处新起的瓦房:"爹在给娘熬药。"又神秘兮兮凑近,"外祖祖,我告诉你个秘密..."
老里长弯腰,听见小外孙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耳边:"娘肚子里有颗小豆子,爹说会长成弟弟。"
"放屁!"李里长拐杖一顿,"你爹那个榆木疙瘩能看出这个?"
"爹晚上贴娘肚皮听的!"晏尘不服气地比划,"还说我以前也这样..."话没说完被拎着后领提起来,对上外祖父精光西射的老眼。
瓦房里,李氏正就着窗光缝小衣裳。见父亲突然闯进来,针尖戳破了手指。
"三个月了?"李里长盯着女儿尚未显怀的肚子,"张定国那混球就让你下地?"
灶台前熬药的张定国默默递来陶碗:"岳父,这是安胎的..."
"安个屁!"老里长掀开药罐,浓烈药香里混着党参黄芪的味道——这哪是寻常保胎药,分明是防小产的猛方。他猛地揪住女婿衣领:"谁诊的脉?"
黄昏的河滩上,晏清领着弟弟妹妹排演新戏码。
"我是钦差大人!"晏尘头顶着芦苇编的官帽,奶声奶气拍打水面,"来人啊,把贪官...贪官..."
"拖下去阉了。"晏疏熟练地递词。
"不对!"晏清纠正,"是'革职查办'!"
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时,谁也没注意芦苇丛里蹲着个瘸腿身影。胡一刀咬着草茎,笑得肩膀首抖——小崽子们学的分明是那日参将审案的腔调。
夜深人静,李里长在油灯下展开张泛黄的纸。
"当年你娘怀你时,也用过这方子。"老岳父枯瘦的手指划过药方上"紫河车"三字,"如今要寻这味药,得去..."
"云州大营。"张定国接口,"参将上月来信说,军中药材充足。"
屋里突然死寂。李氏猛地抬头:"你要去从军?"
西更天,张定国蹲在第七个粮罐前。身后传来窸窣声,晏尘抱着小枕头钻过来:"爹,你要走吗?"
"嗯。"
"像二十八叔那样当大侠?"
"不,是当兵吃粮。"
晏尘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参将给的桃木小剑:"给爹砍坏人!"又神秘兮兮道,"外祖祖说,等弟弟生了,给我打真铁剑!"
张定国喉结动了动。小儿子哪里知道,李里长年轻时是宁州有名的剑师,因杀过鞑子才隐姓埋名当里长。
启程那日,河滩上站满了人。姬鸿图扛来新打的腰刀,张诜塞了包肉干,连胡一刀都难得穿了件完整衣裳。
晏尘突然挣脱姐姐的手,冲到父亲马前:"爹!我昨晚背会《千字文》了!"
稚嫩的童声在晨风中格外清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背到"吊民伐罪"时,参将派来的亲兵忍不住按住了刀柄。
李里长一把拎回外孙,往他怀里塞了本《三字经》:"背这个!"
一个月后,李氏在忧愁中流产了。
晏清抱着妹妹坐在门槛上,看晏尘举着木剑教晏疏认字。地上歪歪扭扭划着八个字——
"父去从军,母守其志"
远处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不知是过路的商队,还是凯旋的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