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国离家那天,天还没亮透。
他站在河滩地头,望着那两间自己亲手垒起的茅草屋,李氏还在睡着,三个孩子蜷在炕角,呼吸均匀。他没留书信,只在灶台灰堆里埋了三两银子——那是他最后的身家。
"二哥,真要走?"胡一刀蹲在芦苇丛里,瘸腿伸得老首,"军中可不比江湖,要砍头的。"
张定国咧嘴一笑:"谁说老子去从军?"他拍了拍腰间别的短刀,"宁州混不下去,就去扬州!听说那儿遍地是黄金。"
胡一刀"啧"了一声,从怀里摸出块黑铁令牌扔给他:"遇到麻烦,找漕帮姓陈的,就说是我兄弟。"
李氏发现灶灰里的铜钱时,晏清正带着弟妹在河边挖野菜。
"娘,爹呢?"晏疏仰着脸问。
李氏攥着那三枚被灰烬染黑的铜钱,指节发白:"当兵的...吃饷去了。"
晏尘突然举起一根芦苇,咿咿呀呀地唱:"爹去当兵呀,骑大马,挎长刀..."这是村里人教的童谣,孩子不懂其中酸楚。
李里长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外,脸色铁青:"那混球真去从军?"
李氏没答话,只是把铜钱串成链,挂在了晏尘脖子上。
两年后的三弟婚礼上,张定国像鬼一样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衫,腰间却别着把镶银的短刀,靴底沾着千里外的红泥。喜宴上的乡邻都愣住了——这人哪像是当兵的?倒像个走江湖的镖客。
"三弟大喜!"张定国高声贺道,从怀里掏出个锦盒,"大哥给你带了份礼!"
盒子里是块鎏金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扬州玉缘堂"的字样。三弟媳接过时,指尖都在抖——这东西在常乐县,够买半亩好地。
李氏站在人群最后,手里攥着割草的镰刀,指节发白。她早知道丈夫不是去从军——那年云州根本没征兵。
洞房闹到三更天,张定国才摸回自家院子。
油灯还亮着,李氏坐在炕沿补衣裳,三个孩子挤在角落里睡着了。晏清又长高了一截,晏疏的手上全是茧子,晏尘的小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
"媳妇..."张定国刚开口,一只鞋底就飞了过来。
"你还知道回来?"李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刮铁,"两年!三个孩子饿得啃树皮!晏清退了学,天天给人割猪草!你爹连门都没登过!"
张定国"扑通"跪下了。他从靴筒里摸出个布包,里头是皱巴巴的银票和碎银子:"十八两...都给你..."
李氏看都没看,抓起针线筐就砸:"谁要你的脏钱!"
布包散开,一张漕帮的欠条飘了出来——"借张二哥五十两,利钱三分"。
天亮前,张定国把这两年的经历倒了个干净。
在扬州码头扛过盐包,被克扣工钱;给赌坊当过打手,差点让人捅死;最风光时倒卖过私盐,结果被漕帮黑吃黑...
"那怀表哪来的?"李氏突然问。
张定国讪笑:"帮...帮个富商追回了小妾,人家赏的..."
李氏抄起扫帚就打。张定国抱头鼠窜,却听见炕上传来"咯咯"的笑声——晏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捂着嘴看热闹。
"爹,"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外祖祖说你是江湖大侠!"
李里长的拐杖比扫帚狠多了。
"混账东西!"老岳父追着女婿满院子打,"老子给你瞒了两年!村里都当你战死了!"
张定国边躲边辩解:"岳父!我这不是...挣到钱了吗?"
"放屁!"拐杖"啪"地抽在他背上,"十八两银子够干什么?知道老子贴补了多少?"
躲在柴垛后的晏尘突然蹦出来:"外祖祖别打!爹给我带糖了!"小手举着块发黑的饴糖。
李里长气笑了:"小兔崽子,一块糖就收买你?"
"不是一块,"晏尘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油纸包,"是西块!爹说娘也有份!"
三天后的清晨,张定国抡起锄头回到了河滩地。
苜蓿早就枯死了,地里长满杂草。他刨了没几下,锄头就"当"地撞上个硬物——是第七个粮罐。掀开一看,里头除了黍种,还躺着串铜钱,用红线穿着,正是他离家时留下的那三枚。
李氏抱着洗衣盆经过,轻飘飘扔下一句:"孩子饿死也没动你的卖命钱。"
张定国蹲在地头,突然发现土里钻出几株嫩芽——是去年枯死的苜蓿,根系竟还活着。
远处,晏清正教晏疏认新字,写的是"浪子回头"。晏尘撅着屁股在挖蚯蚓,脖子上那串铜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