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组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那股混合着汗味、廉价消毒水和陈旧皮革的气息一如既往地弥漫出来。王砚推开门,身后的张海涛(拄着木棍)、陈磊、李壮、周锐鱼贯而入,带着训练后的汗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办公室里光线昏暗。赵建国背对着门口,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佝偻着背,像是在打盹,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面前那张堆满杂物、油腻腻的办公桌上,唯一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此刻正放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金属奖杯。奖杯的造型很普通,一个篮球运动员跃起投篮的剪影,底座己经有些氧化发黑,上面模糊地刻着字迹。赵建国那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指,正拿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抹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奖杯的顶部。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与平日里那个暴躁、刻薄、浑身透着厌弃感的体育组长判若两人。
王砚的脚步顿住了。身后的队友们也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落在那枚蒙尘的奖杯和赵建国那异常专注的侧影上。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抹布摩擦金属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赵建国擦拭的动作猛地一僵。他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将那枚奖杯塞进了桌子最底下的抽屉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带着厌烦和刻板的神情,厚厚的镜片后,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过王砚等人,带着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恼怒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来了?”赵建国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感冒了,又像是压抑着什么,“都杵着干嘛?找地方坐!没地方坐就站着!”他指了指墙角堆着旧体操垫和破旧跳马的地方。
王砚没动,目光从那个被匆匆关上的抽屉移开,落在赵建国那张写满风霜的脸上。这张脸,沟壑纵横,皮肤粗糙黝黑,长期紧锁的眉头在眉心刻下深深的“川”字纹,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对生活的怨怼和对周遭一切的厌烦。但此刻,在那刻意维持的刻薄面具下,王砚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埋的、被岁月磨砺得近乎麻木的悲凉。
“赵老师,”王砚的声音平静,“您找我们?”
“嗯。”赵建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一大口浓茶,茶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也懒得擦,“昨天……你们在县里,算给学校……露了个脸。”他说得很别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虽然没出线,但……比去年强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刻薄的语言,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叫你们来,不是听表扬的!教导处那边……”他指了指桌上那几张印着学校抬头的纸,“给你们批了点……训练补助经费。” 那几张纸皱巴巴的,金额少得可怜,大概只够买几卷绷带和几瓶廉价运动饮料。
“还有,”赵建国从抽屉里(不是放奖杯的那个)翻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西西方方的东西,动作粗暴地扔在桌上,“这个,拿去!”
报纸散开,露出一本边缘磨损、封面发黄起卷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几个遒劲有力、却带着岁月痕迹的字:《基础篮球训练心得》。
王砚拿起笔记本。纸张很薄,有些地方己经洇开了墨迹。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从最初的工整有力,到后面的潦草急促,记录着各种基础训练方法、体能分配、战术简图、甚至还有对不同位置球员心理状态的分析。笔记的日期停留在十几年前。
“这……?”王砚抬起头,看向赵建国。
赵建国别过脸,避开了王砚的目光,又端起搪瓷缸,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声音更加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情绪:“……以前瞎写的玩意儿!留着占地方!你们……不是瞎练吗?拿去!爱看看!不爱看扔了!”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没事了!滚吧!看见你们就烦!”
他的逐客令依旧难听,但那股厌烦中,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纯粹恶意,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逃避。
王砚没再说什么,将笔记本小心地收好,对赵建国微微点了点头:“谢谢赵老师。”然后带着队友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办公室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赵建国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端着搪瓷缸,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杯壁。许久,他猛地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再次拿出那枚蒙尘的奖杯。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奖杯底座上模糊的刻字:“……省青年篮球锦标赛……亚军……赵建国……”
浑浊的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麻木淹没。他自嘲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将奖杯重新塞回抽屉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 * *
下午,破败的器材室。
冬日的阳光透过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汗味和尘土气息。训练结束后的短暂休息时间,队员们瘫坐在地上,补充着水分——用赵建国批的那点可怜的经费买来的、最廉价的盐汽水。
“诶,你们说……”陈磊灌了一大口汽水,咂咂嘴,打破了沉默,眼神瞟向王砚手里那本发黄的笔记本,“老赵……以前真是省青队的?”
周锐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那奖杯……我好像瞄到了一眼,底座上有‘省青年’的字样。应该是真的。”
“省青队?!”张海涛刚拆下小腿上的绷带,正在活动关节,闻言惊得差点把汽水洒了,“赵老师?就他那样?”他实在无法将那个佝偻着背、整天骂骂咧咧、对篮球似乎深恶痛绝的油腻中年,和代表着本省篮球最高水平的青年队联系起来。
“人不可貌相。”周锐比较冷静,分析道,“看那本笔记,虽然旧,但里面的东西很扎实,不像瞎编的。而且……你们没发现吗?他虽然嘴上骂得凶,但那次在‘老轴承厂’看完我们打球,还有这次县里比赛后,态度……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
“有啥不一样?还不是一样看我们不顺眼!”陈磊哼了一声。
“是不顺眼,”周锐点点头,“但……好像没那么纯粹了。感觉……有点别扭。特别是今天给笔记的时候。”
“我听高年级的人偷偷说过,”一首沉默的孙鹏突然开口,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说老赵年轻时候可厉害了,是咱们省青队的主力大前锋!打球特别凶!后来好像是在一次很重要的比赛里……受了重伤,膝盖废了,打不了了。”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再后来,”孙鹏继续道,声音更低了,“听说他去基层体校当教练,带过一批苗子,好像还挺有希望的。结果……好像是出了什么篓子,跟上面闹翻了,或者是他带的队伍出了啥事……反正就心灰意冷了,托了点关系,才塞到咱们育才来混日子……”
“难怪……”张海涛喃喃道,看着王砚手里的笔记本,眼神复杂起来。一个曾经站在省青年队舞台上的明星,一个怀揣着教练梦想的人,最终却因为伤病和现实的残酷打击,沦落到在育才中学这潭死水里,对着他们这群“废料”发泄着人生的失意和怨怼。这种巨大的落差,足以磨灭任何人的热情。
“那……他给我们这个……”李壮茫然地挠挠头,指着笔记本,“是啥意思?”
王砚一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着笔记本粗糙发脆的封面。那些褪色的墨迹,那些密密麻麻的心得,仿佛还带着书写者当年的热血和期许。他想起赵建国擦拭奖杯时那近乎虔诚的专注,想起他塞过笔记时那别扭又带着一丝仓促的神情,想起他眼底深埋的疲惫和麻木。
“也许……”王砚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器材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还没完全死心。”
队友们都看向他。
王砚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群在失败后依旧选择在寒风中爬起的同伴:“或者,是我们……让他看到了一点……死灰复燃的可能?”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将那本沉甸甸的、承载着另一个人破碎梦想的笔记本郑重地收进背包。
“继续训练。”王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寒假快到了。别松劲。”
器材室里,粗重的喘息声、篮球撞击水泥地的闷响、鞋底摩擦的刺耳声,再次顽强地响起。阳光在飞舞的尘埃中缓缓移动。
那本发黄的笔记本,如同废墟之上,一把被遗忘多年、沾满铁锈的钥匙。它能否打开一扇紧闭的门,或者仅仅只是记录着一段被尘封的往事?无人知晓。
但此刻,在这片属于失败者、也属于不屈者的角落里,训练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