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上的黑色毛球,瞬间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漂浮的微尘,连同将小渔的呼吸,都被按下了暂停键。阿七依旧保持着那个团卧的姿势,一动不动。
将小渔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他是不是触碰了什么禁忌?阿七会不会突然暴怒?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道歉,或者干脆装作什么都没问过时——
阿七缓缓的抬起了头。
它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往日慵懒截然不同的沉重感。那双总是闪烁着戏谑的碧绿猫眼,此刻却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茶馆厚重的墙壁,望向了某个被时光尘封的角落。
它没有看将小渔,目光依旧落在空茫的“窗外”。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己沧海桑田。
一个带着前所未有疲惫和沧桑感的声音,如同从七百年前的时光缝隙中艰难挤出,在寂静的茶馆里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回音:
“为什么留在这里……”
阿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煤油灯的“噼啪”声淹没。
“大概……是为了一个承诺吧。”
它终于微微侧过头,看向了凳子上的将小渔。
“一个……对死人许下的承诺。”
七百年前。南宋末年。
地点,不是如今这座深藏于都市夹缝中的心愿茶馆,而是一座真正的、坐落在江南繁华码头边上的临河茶肆。
那时的茶馆,远没有如今这般神秘幽邃。它更像一个充满烟火气的竹木棚子。粗壮的毛竹撑起宽阔的顶棚,西面通风,只悬挂着挡雨的竹帘。河风裹挟着水汽、鱼腥、货船的桐油味和码头上苦力的汗味,穿堂而过。长条凳和方桌油腻腻的,茶博士拎着巨大的铜壶在拥挤的茶客间穿梭,吆喝声、谈笑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说书人醒木的拍案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沸反盈天。
这里三教九流汇聚。
但总有一个角落,却总是奇异地笼罩着一层宁静。
那是临河的一张旧方桌。桌旁,常年坐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琴师。他叫林无咎。很特别的名字,人也生得清俊,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眼睛,却蒙着一层灰翳——他是个瞎子。
林无咎怀中永远抱着一张桐木古琴。琴身温润,漆色暗沉,显然有些年头了。他不像别的说书卖唱者那般高声吆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每当茶馆里喧嚣稍歇的间隙,他便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望”向河面的粼粼波光,然后,修长的手指便轻轻落在琴弦上。
琴声响起。
没有金戈铁马的激昂,没有花前月下的缠绵。他的琴音,如同他这个人,安静,温润,像是山间清泉流过,像是初春细雨敲打新叶,又像是夜深人静时,母亲在摇篮边哼唱的古老歌谣。琴音不高,却能压过满堂的嘈杂。
茶肆的老板是个精明的胖子,姓钱。他很快发现了林无咎琴声的价值。这琴声虽不能首接招徕客人,却能让那些等船等得焦躁的商贾、累得想骂娘的役夫们安静下来,多坐一会儿,多喝一碗茶。于是,钱老板便默许了林无咎的存在,甚至每日免费供他两碗粗茶,一碟盐水煮豆。
林无咎对此只是微微颔首致谢,并不多言。他抚琴,似乎不为糊口,不为扬名,更像是一种……修行?或者说,一种本能。用琴音,抚慰这尘世间的躁动与疲惫。
那时的阿七,还不是一只黑猫。或者说,它还不是现在的形态。
它只是一团……微弱的光。一团诞生于这临河茶肆喧嚣人声中、无数短暂停留又匆匆离去的旅人身上逸散出的、微乎其微的“缘念”的集合。这些“缘念”很杂:商贾对一笔生意的期盼,役夫对一顿饱饭的渴望,货郎对远方家人的思念,书生对金榜题名的幻想,甚至江湖客对片刻安宁的贪恋……它们如同浮尘,在茶肆里飘荡,最终大部分都消散在河风里。只有极少数特别纯粹、特别强烈的“缘念”,如同萤火,被林无咎那温润的琴音所吸引,不自觉地汇聚到他身边,然后……被那琴音无声地“抚平”、“净化”,最终化作无形的暖意,融入抚琴者自身,又或者悄然消散,归于天地。
阿七,就是这无数微弱“缘念”中,侥幸未被琴音“净化”掉、反而在日积月累的琴声浸染下凝聚出了一丝“灵性”的那一小团。它像一只初生的蜉蝣,依附在琴师身边,本能地汲取着那琴音中蕴含的宁静力量,感受着那些被琴音抚慰过的灵魂散发出的、短暂却真实的暖意。
它“看”到的世界是模糊的,是声音和气味的拼图。但它“听”得见琴音,“闻”得到琴师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干净气息,还有他指尖触碰琴弦时,木头与丝弦摩擦产生的温润感。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久到阿七那团微弱的光,在琴声的滋养下,渐渐变得凝实。它觉得,就这样依附在琴师身边,听着他的琴,感受着那些被抚慰的灵魂,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