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镇的白事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镇上连同周边的几个村子,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些红白喜事。做这行当的,主要有三家。
一家是陈平安家的“陈记老号”,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扎的纸人纸马最是精细,讲究的是一个“神似”。另一家叫“永盛斋”,也是个老字号,老板姓钱,是个墨守成规的老头,做的东西中规中矩,不出彩,但也不会出错。
而最后一家,也是近几年才冒头的,叫“三宝堂”。
“三宝堂”的老板叫赵三,外号“赵三宝”,人如其名,有三样法宝:嘴甜、会来事、脸皮厚。他手艺稀松平常,扎出来的东西总透着股廉价感,但他懂得营销。
比如,别家卖“金山银山”,他就推出“金山银山豪华套餐”,多加两对纸人,几箱元宝,价格翻一倍,听着却很唬人。别家做法事按天收费,他搞“包月VIP服务”,说什么能保佑主家一个月平安。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头,偏偏就有很多不懂行的主家吃这一套。
因此,“三宝堂”的生意,竟隐隐有盖过两家老字号的势头。
陈老实是个实在人,手艺人的那点清高和古板,他全占了。他最瞧不上的,就是赵三宝那种投机取巧的做派。在他看来,那是对死人的不敬,也是对这门手艺的侮辱。
这天下午,陈老实正坐在铺子门口,用一根细长的竹篾,精心打磨着一个纸人的手指关节。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眯着眼睛,神态专注。
陈平安就在他脚边的小板凳上,用碎纸屑和浆糊,捏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狗。
“陈师傅!忙着呢?”
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陈老实抬起眼皮,只见赵三宝背着手,挺着个小肚子,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假名牌运动服,油光锃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假笑,两撇小胡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汉奸。
“有事?”陈老实淡淡地应了一声,手里的活儿没停。
“嗨,没事儿就不能来跟老前辈唠唠嗑了?”赵三宝自来熟地凑上来,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陈老实手里的活计,撇了撇嘴,“陈师傅,您这手艺是真没得说,就是……太慢了。”
他指了指陈老实手里的竹篾,“您看您,做一个关节得磨半天。我那儿,首接用铁丝一拧,外面纸一糊,又快又结实,效果差不多的嘛!”
陈老实眼皮都没抬,冷哼一声:“铁丝有骨节吗?铁丝能弯出人手的弧度吗?你那叫糊弄,不叫手艺。”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赵三宝也不生气,从兜里掏出根烟递过去,“时代在进步,咱们做生意的,也得讲究效率不是?您守着这老一套,赚的都是辛苦钱。”
陈老实没接他的烟,摆了摆手:“抽不惯。”
赵三宝悻悻地收回手,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这才慢悠悠地道出了来意:“不瞒您说,陈师傅,镇东头的李家,李裁缝他老娘走了,那单活儿,我接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瞟着陈老实,带着几分炫耀和挑衅。
陈老实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
李裁缝家里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前两天李裁缝还来铺子里问过价,说是老娘身体不行了,想提前准备准备。陈老实看他家境一般,还特意给报了个实在价。没想到,扭头就让赵三宝给截了胡。
“你接了就接了,跑我这儿来说什么?”陈老实心里有气,语气也冷了下来。
“嗨,我这不是寻思着,李家那单活儿要得急,我那边人手有点不够。您看,您能不能帮我扎几个童男童女?工钱好说,我按市价给你。”赵三宝笑嘻嘻地说。
这话一出,陈平安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
陈老实更是气得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抢了自己的生意,还要回头来找自己给他打下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赵三宝手底下养了两个徒弟,怎么可能人手不够,他分明就是来恶心人的。
“我这儿的童男童女,你用不起。”陈老实把手里的竹篾往桌上一拍,站了起来,盯着赵三宝,一字一句地说,“我陈记老号,只给主家做事,不给同行当枪使。你那活儿,自己留着吧。”
赵三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无赖相:“哎呀,陈师傅何必这么大火气呢?生意嘛,有来有往。你不做,有的是人做。行吧,当我没说。您忙,您忙。”
说完,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了碾,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走了。
看着他那得意的背影,陈老实气得胸口一阵起伏,脸色铁青。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爹,别生气了。”陈平安凑过去,小声说。
陈老实叹了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神复杂。他气的不是丢了一单生意,而是气这世道,老实本分的手艺人,干不过投机取巧的二流子。这让他对自己坚守的东西,产生了一丝怀疑。
“爹,”陈平安看着赵三宝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李裁缝家的方位,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们家门口那棵歪脖子树,长得不好。”
“什么?”陈老实没听清。
“我说,李裁缝家门口,是不是有棵大槐树?”陈平安仰着小脸问。
陈老实想了想,点了点头:“是有一棵,年头不短了,怎么了?”
“那棵树,长歪了,树冠斜着,正好冲着他们家大门。”陈平安用手比划着,“那样不好。门是气口,树是阴木,歪着冲门,就像一把刀要砍下来一样,会把好运气都挡在外面,进去的都是晦气。”
他说的这些,都是平时在铺子里,听父亲和一些老主顾聊天时,零零散散听来的风水闲话。他记性好,又总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气场流转,便自己串联了起来。
“所以,”他得出结论,“他们家烧再多的金山银山都没用,白烧。”
陈老实愣愣地看着儿子。
这些话,从一个七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他自己也懂一些粗浅的风水常识,知道门口有树冲门不好,但从没像儿子说得这么条理清晰,还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断言。
他张了张嘴,想斥责儿子又在胡说八道。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上次出殡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犹豫了。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含糊地说了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写你的作业去。”
他选择不去相信,也不去反驳。
因为他害怕,害怕儿子说的,又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