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谢昭己在杂役房里坐了两个时辰。
破木桌被他用内力震得嗡嗡作响,指节抵着案头那半枚蝶形印记,目光黏在窗纸上——顾檀的绣绷还搁在阮枝怀里,湘妃竹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青,像根细瘦的骨头。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锈涩的呻吟。
顾檀立在门口,月白绣衫沾着晨露,发间只簪了根檀木簪子。
她提着个青竹篮,篮里堆着叠绣帕,最上面一方绣着并蒂莲,正是谢昭暗袋里那个款式。
"谢公子。"她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雾,却首端端撞进谢昭眼底的寒潭,"阮姑娘说你要见我。"
谢昭没接话,袖中香囊被攥得发皱。
他盯着顾檀的指尖——那双手生着细茧,昨日还在绣绷上穿针,此刻却规规矩矩交叠在篮边,连指节都没抖一下。
"苏娆的香囊,怎么会在杨柳身上?"他突然掀翻桌子,碎木屑擦着顾檀鬓角飞过,"血衣楼的缠丝针,整个青冥宗没几个能仿。"
顾檀退后半步,鞋尖蹭到门槛上的青苔。
她放下竹篮,从最底下抽出一方素白绣帕。
帕子展开时,有碎纸片簌簌落在地上——是张被撕成八瓣的地图,和半首墨迹斑驳的诗。
"三年前,我在扬州城救过个受伤的姑娘。"她蹲下身捡碎纸,发顶的檀木簪晃了晃,"她塞给我这个,说若有一日遇见姓谢的少年,便交给他。"
谢昭眯起眼。
碎纸片拼起来,地图上标着"青冥后山"西个小字,诗的后两句是"旧血未干新血覆,仁剑匣里藏白骨"。
"那姑娘穿什么?"
"血红色的夜行衣。"顾檀将帕子递过去,指尖触到谢昭掌心时微微发烫,"她腰间挂着个蝶形香囊,说那是信物。"
窗外传来脚步声。
阮枝端着药碗进来,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纸,又落在顾檀手中的绣帕上。
她突然放下药碗,捏起帕角对着光:"昭哥哥,针脚里有东西。"
一根极细的金线从帕子夹层里挑出来,末端沾着点暗褐色粉末。
阮枝凑过去闻了闻,眉峰骤紧:"刘师叔,您来看看。"
门帘掀起的刹那,谢昭己挡在顾檀身前。
进来的是个穿青衫的妇人,眼角有两道深纹,正是阮枝提过的隐世医仙刘梅。
她捏起金线凑到鼻尖,瞳孔猛地收缩:"断魂草。"
"这毒草只长在织锦阁后山。"刘梅盯着顾檀,"十年前,织锦阁满门被屠,凶手放火烧了后山,按理说......"
"按理说断了根。"顾檀突然笑了,那笑比哭还涩,"可我在灰烬里找到颗种子,种在花盆最底下。"她撩起裙摆,露出脚踝上的红绳——绳上系着个陶土小罐,"前日浇花时,我碰碎了罐子。"
谢昭后退两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墙。
他想起顾檀总说自己怕冷,却总在院子里蹲到深夜;想起她绣的暗袋里总塞着干花,原来不是为了香,是为了掩毒草的苦腥。
"跟我来。"他扯下腰间恶念珠,珠子在掌心烫得发红,"去密室。"
青冥宗的密室藏在杂役房地窖下,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谢昭点燃火把,火光照亮顾檀苍白的脸——她额角还沾着刚才捡碎纸时蹭的灰,像道未干的泪痕。
"织锦阁灭门,和仁剑山庄有关?"他掐住顾檀手腕,恶念珠突然剧烈震动,"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查这个?"
"是。"顾檀没挣扎,"三年前救的姑娘,是织锦阁的暗卫。
她临死前说,灭门那晚,她看见高翔长老的玉佩落在血里。"
谢昭的手松了。
高翔是青冥宗外门长老,管着杂役房的粮草,平时总眯着眼睛笑,谁能想到......
"我要证据。"他摸出怀里的信笺,"伪造一份高翔勾结外敌的绣图,用你的针脚。"
顾檀突然跪下来,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求你,让我亲手绣。
我阿爹的血,该由我来讨。"
密室的风卷着火苗,在她脸上投下摇晃的影。
谢昭盯着她发顶,想起老厨子临死前也是这样跪着,求他照顾阮枝;想起苏娆刺杀他时,刀尖抵着他心口却偏了三分。
"起来。"他拽起顾檀,指尖擦过她腕间红绳,"明晚子时,把绣图放进宗门密档。"
深夜,谢昭的房间里烛火忽明忽暗。
阮枝蹲在梁上,怀里抱着药箱;顾檀缩在衣柜后,绣绷搁在膝头;谢昭则歪在破床上,怀里抱着酒坛——坛里装的不是酒,是阮枝调的迷香。
窗纸"唰"地被撕开道口子。
高翔的身影挤进来时,像团发臭的棉絮。
他盯着桌上那份"高翔勾结北戎"的绣图,嘴角抽搐着:"好个谢昭,敢算计我?"
谢昭打了个酒嗝,酒坛"啪"地摔在地上。
迷香混着酒气漫开,高翔猛地捂鼻后退,却撞进阮枝撒下的药粉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高翔瞪红了眼,从怀里摸出把淬毒的匕首,"谢昭,你不过是谢家最后的一根稻草!"
谢昭的笑慢慢收了。
他想起后颈暗格里的青铜镜,想起老厨子临死前说"你是天机阁的种",想起杨柳说的"仁剑山庄"。
"那我就让你看看,这根稻草有多重。"他抄起墙角的木棍,恶念珠在腰间烧得发烫,"阮枝,封他的气门;顾檀,拿绣绷砸他膝盖——像你绣并蒂莲那样,准着点。"
高翔的惨叫声里,谢昭摸出怀里的千机匣。
这方黑檀木匣在他掌心微微震动,匣身暗纹泛着幽光,像头被唤醒的兽。
窗外,黑蝶扑棱着撞在窗纸上,翅膀上的金粉簌簌落下,在月光里飘成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