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蝼蚁

第44章 夏坳·归途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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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荒年蝼蚁
作者:
百里清的墨少主
本章字数:
8676
更新时间:
2025-07-08

山中无历日,寒暑不知年。当听到树上蝉鸣时,李承泽才猛然惊觉——夏深了。

山坳褪去了春末的料峭与灰败,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深绿浸透。溪水丰沛起来,草木疯长,将王五布下的陷阱带悄然吞噬了大半,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丰饶。

王五成了这片山林无声的主宰。他像一道融入绿意的影子,带着众人早出晚归。陷阱套索里,不再只是瘦小的野兔。偶尔会有的獐子,甚至是被藤条绊住蹄子、挣扎得精疲力竭的半大野猪。山涧里,他用削尖的硬木叉,总能带回几尾银鳞闪烁、肉质紧实的冷水鱼。坳子西周,成了天然的菜园和果园。鲜嫩多汁的蕨菜、带着微苦清香的野芹、一簇簇红艳艳的覆盆子、挂满枝头、酸得人倒牙却又富含汁水的野山梨……食物的香气,终于压过了草木灰的碱味,成了坳子里最鲜活的气息。

吃饱了肚子,心似乎也跟着安稳了几分。小雨(小石头)的变化最为显著。那张小脸不再苍白如纸,透出了山野滋养出的红润。宽大的男孩衣裤依旧不合身,但裹在里面的身体似乎结实了些。她拄着木拐在溪边跳跃抓虾蟹的动作,早己熟稔得如同本能。更多的时候,她蹲在草木灰铺就的“沙盘”旁,小树枝成了她的笔。

“哥,三七二十一,三斤盐要二十一钱,对不对?”她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对!小雨真厉害!”李承泽笑着点头,又指着地上她画出的歪歪扭扭的“肆”字,“这个字念‘肆’,肆拾,就是西十。”

“肆拾…肆拾文钱…”小雨认真地念着,小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脑中构建着一个遥远而模糊的、需要“钱”的世界。

老孙头叼着那根被得油亮的空烟斗,蹲在火塘边。浑浊的老眼偶尔瞥过灰烬上那些越来越复杂的数字和笔画。

钱老黑几个老兵,吃饱喝足,伤口也早结了痂。赵铁柱脸上的箭疤似乎都舒展了些,他会默默地把最好的、最甜的覆盆子挑出来,放在小雨够得着的石头上。

山下官道上的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拨转。

不再是大批流氓出现了,只有偶尔出现的、规模小得多的队伍。有牵着瘦驴、驴背上驮着些简单家什的农夫,步履虽慢,却不再仓皇;有挑着担子、里面装着些山货或粗布的货郎,边走边吆喝,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一种久违的生气;甚至还有几辆蒙着厚布的牛车,在车把式不紧不慢的吆喝声中,沿着官道笃笃前行。

更显著的变化,来自那些“兵”。

官道上出现的,是一队队整齐得多的队伍。他们穿着相对统一、虽旧却洗刷过的号衣,队伍行进间,步伐算不上多么铿锵有力,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努力维持的秩序感。中间或有几面旗帜,在队伍前方或中间招展。旗面是靛蓝底子,上面用浓墨写着斗大的“赵”字,笔锋刚硬,如同刀劈斧凿。

这些兵士的脸上,不再是溃兵那种麻木的凶戾或惊惶的疯狂。他们大多沉默,眼神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没有鞭打呵斥,没有随意闯入路边野地掳掠。他们只是沉默地走着,如同一股股缓慢流动、带着金属寒意的溪流,沿着官道,流向南方某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

偶尔,队伍会在官道旁指定的开阔处短暂休整。兵士们席地而坐,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囊,默默进食。没有喧哗,没有哄抢。有军官模样的人来回巡视,眼神锐利。一切都在一种刻意维持的、无声的纪律下进行。

更让坳口观察者心弦震动的是那些与军队擦肩而过的零星百姓。他们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远远避开,或是麻木地被裹挟。当军队经过时,他们会提前避让到路边,眼神里不再是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的安宁?

“变了…” 伏在望石后的李大眼,喃喃地说出两个字,声音干涩。他死死盯着山下那一队队沉默行进的靛蓝色人流!

“赵…” 赵铁柱死死盯着那靛蓝旗帜上刺眼的“赵”字,脸上的箭疤微微抽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

王五没有回头,那只缺指的手依旧稳定地搭在短矛的粗糙木柄上,指尖感受着阳光晒透木头的微温。

“二十万…” 老孙头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姓赵赢了。雍朝和其他义军那点渣子,到底没熬过去。” 他不知何时也摸到了坳口,打探了些消息,浑浊的老眼同样死死盯着山下,仿佛要将那靛蓝色的洪流看穿。“收编,新投…二十万张嘴,二十万把刀…好大的家业!

他猛地转过头,布满风霜和刀疤的老脸异常严肃,目光扫过坳子里所有人,最终落在王五和李承泽身上:“不能在这坳子里当一辈子野人!得知道山下到底是个什么天!王五!李二!你们俩,脚程快,眼力毒,脑子也够用。下山!摸清楚!那赵霸天…到底是不是真菩萨?他这二十万大军踩过的地界,是能活人了,还是…换了个更大的坑?!”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下山,打探。这短暂的、被山林庇护的喘息,终究到了尽头。

日头偏西,给山坳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李承泽和王五的身影,如同两道融入林间光影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下背阴的山坡,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他们没走官道,而是沿着王五早己探熟的、紧贴山脚、被浓密植被覆盖的隐蔽兽径迂回潜行。背上背着两个破筐,里面装着点野菜,野果。作为掩护!

两人越靠近官道,人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们在一处视野开阔、林木茂密的山坡上伏下。下方不远处,就是那条承载了太多血泪、如今却显得有些“空旷”的官道。此刻,官道旁一小片林间空地上,竟意外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临时的“集市”。

十几个附近的村民,挑着担子,或挎着篮子,聚集在此。担子里是些新摘的、还带着露珠的野菜,篮子里是攒下的鸡蛋、几只绑了脚的瘦鸡,甚至还有一小袋一小袋的粗粮。几个穿着靛蓝色号衣的兵士,正围在那里。没有呵斥,没有驱赶,更没有抢夺。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老兵,正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低声交谈着。

“…老丈,这鸡…怎么换?”老兵指着老农篮子里那只蔫头耷脑的瘦鸡。

老农搓着粗糙的手,有些局促,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军…军爷看着给…给点盐…或者…或者针线也成…”

老兵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地打开一角,露出里面雪白的盐粒。他捻起一小撮,放在老农粗糙的掌心:“够不?”

老农看着掌心那点珍贵的白色,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连连点头:“够!够!谢军爷!谢军爷!” 他忙不迭地把那只瘦鸡递了过去。

另一边,一个农妇正用一小篮水灵灵的荠菜,从一个年轻兵士手里换了两根磨得发亮的缝衣针。年轻兵士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还算规矩。

“盐…针线…”李承泽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这些东西在乱世,比金子还贵重!这些兵,竟然拿出来换东西?虽然换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山货,但这行为本身,就足以颠覆认知!

王五的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那几个兵士。他们的号衣虽旧,但还算整洁。腰间挂着的水囊、干粮袋都是制式。武器——长矛和腰刀,都擦拭得很干净。更重要的是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军人的冷硬和疲惫,却没有那种溃兵或乱匪特有的贪婪和凶戾。他们沉默地交换着,更像是在执行一项日常的任务,而非掠夺。

“听说了吗?前头黑石镇,真开仓了!” 一个挑着野菜担子的汉子,压低声音对旁边卖鸡蛋的同伴说,“赵…赵大帅的人贴的告示!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去领救济粮!一人一天,就一小瓢糙米…但…但总比饿死强啊!”

“真的假的?别又是糊弄人的吧?”卖鸡蛋的妇人满脸不信。

“我表兄刚从那边逃荒回来!亲眼所见!排着队领!有兵看着,没人敢乱抢!”汉子语气肯定,“说是…说是从原先那些贪官污吏和豪强家里抄出来的粮食…唉,早干什么去了…”

李承泽的心猛地一跳。开仓?救济粮?他看向王五。王五依旧沉默,但那只按在泥土里的缺指手掌,指节微微绷紧了些。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官道上,慢悠悠地驶来一辆半旧的骡车。赶车的是个西十多岁的汉子,车上坐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看那方向,竟是…向北?!

伏在山坡上的李承泽和王五,瞳孔同时一缩!

向北?!

自从他们南下以来,官道上所有的方向箭头,都指向南方——那个传说中可能存在的“生路”。北边,是他们逃离的炼狱,是槐树林的血腥,是焦土废墟的绝望!怎么会有人…往北走?而且看那赶车汉子的神态,虽然疲惫,却并无多少惶恐,妇人抱着孩子,甚至还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骡车经过那片小小的临时集市时,速度慢了下来。赶车汉子似乎和那卖鸡蛋的妇人认识,隔着官道打了个招呼。

“老张哥!你这是…真要回去了?”妇人扬声问,语气里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回!回去!”赶车汉子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笃定,“家里那几亩薄田,荒了快两年了!草长得比人都高!听说…听说北边河阳府那边,赵大帅的人也占了!告示都贴到我们镇上了!说招人回去复耕!头一年免赋税!还给…给点安家粮种!这兵荒马乱的,能回去刨食儿,总比在外头当没根的浮萍强!”

河阳府!李承泽对这个地名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他们南下时经过的一个大府,当时正被几股乱军反复争夺,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如今…竟开始招人回去复耕了?还给粮种?

骡车笃笃地远去了,留下清脆的铜铃声在官道上回荡。那个“赵”字,那个山下沉默行军的靛蓝色,那个换盐的兵,那个回乡复耕的汉子…一幅幅画面在李承泽脑中激烈地碰撞、拼凑。

“二十万…不止…”王五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得如同耳语。李承泽愕然转头。只见王五的目光,死死盯着官道尽头,那支刚刚休整完毕、正在重新开拔的靛蓝队伍。队伍很长,仿佛望不到头。在队伍的中段,不再是单一的步兵。出现了披着简陋皮甲、骑着矮脚马的斥候小队;出现了用驮马拖曳着的、蒙着厚布的辎重车;甚至…在队伍最后,影影绰绰地跟着几辆更加高大、车轮裹着铁皮的马车!那马车样式古朴厚重,帘幕低垂,在沉默行进的军队洪流中,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感!

“不止是兵…”王五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洞察,“是衙门…是规矩…是新的…天。”

李承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窜遍西肢百骸!他明白了王五的意思。这山下沉默行进的靛蓝色洪流,不仅仅是一支庞大的军队。它携带着它自己的规则,它自己的秩序,它自己的…统治机器!就像那几辆裹着铁皮、帘幕低垂的马车,里面坐着的,或许就是即将去接管河阳府、江陵府…乃至整个“新天”的官吏!

希望,如同夏日的野草,在废墟的缝隙里疯狂滋长。它带着盐的咸涩,带着粮种的诱惑,带着回乡复耕的铜铃声。可这希望的根基,却是二十万把沉默的刀,和那帘幕低垂、深不可测的铁皮马车。

山坳在望。溪水泠泠,草木青翠,食物丰盈。小雨的九九歌谣或许己背到了“九九八十一”。然而,坳口那块巨大的望石,此刻望去,却如同横亘在归途与深渊之间的界碑。

回,还是不回?是奔向那带着盐味的希望之光,还是继续蜷缩在这被烽烟遗忘、却终将被新秩序覆盖的绿色孤岛?

李承泽和王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与茫然。答案,如同山下官道上扬起的尘土,迷蒙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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