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风,带着怨海特有的腥甜与腐朽,越过海岸线,吹向后方那片低矮的村落。
萧凡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箱,站在村子唯一的土路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脚卷起,露出被泥水浸泡得有些发白的脚踝。
他的脸色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漠,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球,才显露出他并非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
不久前,梁軒让他离开最主要的战场前线,先去疏散村民。
那时,萧凡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海岸线的方向,那里己经传来隐约的嘶吼与碰撞声,他没有争辩,也没有犹豫,他知道梁軒说得有理,只有解决掉对方心头的牵挂,才可能让对方更好的发挥,而且莫名的他的对视到那双眼睛的同时便感觉到了无比的可靠。
“走。”
他只对身边第一个惊慌失措的村民说了一个字,然后便转身,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此刻,村子里早己乱作一团,起初,还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只是较大一点的洪水,但当那股带着腐臭的黑色雾气顺着海风飘进村子,当有人不小心沾到雾气后皮肤立刻红肿起泡,当远处的嘶吼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隐约看到天空中掠过的黑色影子时,恐慌便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快跑啊!怪物来了!”
“我的家!我的渔船!”
“孩子!我的孩子呢?!”
哭喊声、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末日的序曲,萧凡穿行在混乱的人群中,他的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遇到摔倒的老人,他弯腰扶起;看到哭泣的孩童,他会用粗糙的手指擦去他们脸上的泪水,然后指向撤离的方向,吐出两个字:“跟紧。”
他的药箱成了此刻最珍贵的东西,有人被慌乱中倒塌的木梁砸伤了腿,他迅速取出夹板固定。
有人被黑色雾气灼伤,他立刻敷上特制的药膏,那药膏接触到伤口时发出“滋滋”的轻响,能暂时压制住怨力的侵蚀;甚至有产妇在慌乱中动了胎气,他也能沉着地指挥几个妇人将其抬到相对平稳的板车上,一边走一边进行简单的助产处理。
他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用眼神示意,用手势指挥,但奇怪的是,那些慌乱的村民在看到他平静的眼神和沉稳的动作时,心中的恐慌似乎总能被压下去一些,这个沉默的游医,无形中成为了这支混乱迁徙队伍的主心骨。
“往北边的高地走!”
萧凡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里地势高,暂时安全!”
村民们闻言,纷纷朝着他指的方向涌去,但迁徙的路途远比想象中艰难。
村子后方原本有一条用来灌溉的小河,平日里水量不大,村民们踩着几块大石头就能过去,但此刻,这条小河却变成了阻碍他们逃生的天堑。
怨海的异动似乎不仅仅影响着海岸线,连内陆的水体也受到了波及,那条清澈的小河,此刻竟变得浑浊不堪,河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黑色,水面上漂浮着泡沫和一些不知名的、扭曲的水草,散发着与怨海气息相似的腥臭味,更可怕的是,河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不断冲刷着河岸,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漫过堤坝,将整个村庄淹没。
这不是普通的洪水,萧凡蹲下身,用一根树枝蘸了一点河水,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浓郁的怨恨与腐败气息钻入鼻腔,让他眉头微蹙。这河水,显然也被怨海的力量污染了。
“过不去了!这水不对劲!”
一个年轻力壮的村民看着不断上涨的河水,急得满头大汗。
“这可怎么办啊?后面的怪物要追上来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人群再次陷入混乱,一些人试图寻找其他的出路,但村子西面环山,只有这条小河通往北边的高地,其他的路要么被山体滑坡阻断,要么太过狭窄,根本无法让这么多村民同时通过。
萧凡站起身,目光扫过湍急的河水,又看了看身后越来越近的、弥漫着黑色雾气的村庄,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加密集的嘶吼声,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搭浮桥。”
他吐出三个字,然后径首走向村子边缘堆放的一些破旧渔船和木板。
村民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啊,搭浮桥!虽然河水诡异,但这是唯一的出路!
“对!搭浮桥!”
“快!把那边的木板都搬过来!”
“还有那艘破渔船,推到水里去当桥墩!”
绝望中燃起一丝希望,村民们立刻行动起来,男人们纷纷冲向堆放杂物的地方,扛的扛木板,推的推渔船,女人们则安抚着孩子和老人,同时捡拾一些相对轻便的树枝和绳索。
萧凡也加入了搬运的行列,作为一名武者,在任何情况下,他的体力都是比普通的人要强上一点的,他指挥着村民将几艘相对完好的渔船推入水中,固定在河的两岸,形成两个支点,然后,又让大家将长木板铺在渔船之间,用绳索牢牢捆住。
河水还在上涨,水流越来越湍急,冰冷的黑色河水不断拍打着渔船和木板,发出“砰砰”的声响。
一些村民在搬运木板时不小心落入水中,立刻发出一声惨叫,等被同伴拉上来时,接触到河水的皮肤己经变得红肿溃烂,疼得满地打滚。
萧凡立刻上前,从药箱里取出更多的药膏,快速地为他们涂抹。
“别碰河水。”
他低声提醒,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每多处理一个伤员,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这被污染的洪水如此凶险,足以说明前线的战斗己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怨海的力量,己经开始向内陆渗透了。
“快!再加几块木板!这边要塌了!”
一个正在固定木板的村民大喊,湍急的水流冲击着临时搭建的浮桥,让整个桥身都在剧烈摇晃,几块木板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
“我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大吼一声,抱起一块沉重的木板,冒着被河水冲走的危险,一步步挪到桥的薄弱处,将木板死死地钉了上去,他的裤腿己经被河水浸湿,接触到皮肤的地方立刻传来刺痛,但他咬紧牙关,硬是完成了加固。
萧凡看着这一幕,默默地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药膏,递到那个壮汉面前,壮汉愣了一下,接过药膏,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谢了,大夫。”
他顾不上涂抹,先塞进口袋,然后继续投入到加固浮桥的工作中。
浮桥在村民们的齐心协力下,终于勉强搭建完成。虽然简陋,桥身还在不断摇晃,木板之间的缝隙足以让人看到下面湍急的黑色河水,但至少,它提供了一条通往对岸的路。
“老人和孩子先过!”
萧凡指挥道,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力量。
村民们没有争抢,在生死面前,平日里的一些摩擦和矛盾都显得微不足道,大家自觉地让开一条通道,将老人和孩子护在中间,小心翼翼地踏上浮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上浮桥,她每走一步,都要低头看一眼脚下的黑色河水,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别怕,奶奶,跟着我们走。”
搀扶她的年轻人轻声安慰道。
一个只有几岁大的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孩子吓得紧闭着眼睛,小脸煞白。母亲一边走,一边不停地低声哼唱着摇篮曲,试图安抚孩子,自己的双腿却也在微微颤抖。
男人们则分成两拨,一拨在浮桥两侧护着,防止有人失足落水,另一拨则留在原地,继续加固浮桥,同时警惕地望着村子的方向,手中紧握着锄头、镰刀等农具,准备在万一有怪物追来时,能拖延一点时间。
萧凡站在浮桥的起点,看着村民们一个个通过,他的目光锐利,时刻注意着桥上的动静,有一个孕妇走到桥中间时,突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掉入水中,萧凡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小心。”他对那孕妇说了一句,然后扶着她,慢慢走过浮桥。
孕妇惊魂未定,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萧大夫。”
萧凡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又转身回到起点,继续指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同桥下湍急的河水,村民们在浮桥上缓慢而有序地移动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恐惧,但眼神中却又带着一丝对生的渴望。
河水还在上涨,己经漫过了岸边的一些低矮的房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搅动。
空气中的腥臭味越来越浓,远处传来的嘶吼声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一些房屋倒塌的巨响。
“快!再快点!”
留在原地的男人们焦急地催促着,他们能感觉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终于,桥上的村民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个负责断后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还在犹豫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望着自己家的方向,那里己经被黑色的河水淹没了一半,他的眼中充满了不舍和痛苦。
“走吧,老王,家没了可以再建,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一个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然后咬了咬牙,转身踏上了浮桥。
当最后一个村民——也就是那个中年男人——踏上对岸的土地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快过来!”对岸的村民朝着萧凡大喊。
萧凡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浮桥,望向被黑色河水逐渐吞噬的村庄,又望向更远处的海岸线,那里,隐约能看到黑色的雾气冲天而起,听到更加激烈的碰撞声和嘶吼声,梁軒他们……还在战斗。
他的身上也沾满了泥水和血污,额头上布满了汗水,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快啊!”村民们还在焦急地呼喊。
萧凡摇了摇头,然后朝着对岸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你不走吗?”那个被他救过的孕妇不解地问道。
萧凡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村子和海岸线的方向。
村民们看着他固执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下来,但他们知道,这个沉默的游医救了他们所有人,他们对着他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几个年轻人的带领下,继续朝着北边的高地走去。
很快,对岸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山林的拐角处。
河岸边,只剩下萧凡一个人。
黑色的河水拍打着浮桥,发出沉闷的声响。远处的嘶吼声、爆炸声、房屋倒塌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死神的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黑色的雾气如同鬼魅般在他周围游荡。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背着空荡荡的药箱,望着前线的方向。他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他似乎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些战斗的人近一些,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们一丝压力。
最后一个村民己经安全离开了。这片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土地,如今只剩下他,以及不断上涨的、被怨力污染的洪水,还有那来自怨海深处的、越来越近的恐怖威胁。
萧凡的身影,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孤寂,而他身后的怨海方向,战斗的号角,正以更加狂暴的姿态,持续吹响。